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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兴甲 ‖ 圣哲长眠四基山

来源:本站    作者:李兴甲    时间:2025-09-06      分享到:


邹城东北十二公里,四基山南麓,静卧着一座千年古村——山头村(今分西山头、东山头)。这片土地,正是亚圣孟子永恒的安息之所。“山头”之名,质朴而直白,道出了村落依偎四基山南端的姿态,如同邻近颜母山东头的宋山头村一般,地名是地理烙下的最原始印记。村落的肇始虽已湮没于时间的尘埃,但代代相传的掌故里,孟子落葬时,此处已有炊烟袅袅升起,其渊源或可直溯那金戈铁马的战国烽烟。

时至今日,山头村依然是孟氏后裔血脉汇聚的重要聚居地。旧时村中曾矗立着孟氏家庙(亦称家长府),其周围衍生出林前、基阳、潦源、家庙四户,同宗共祖,与邹城孟府“克”字辈一脉相承。自村西北行,至四基山西南麓,便是那片令人心生敬意的圣域——孟子林(亦称孟林、东孟林)。这片神圣的家族墓园,肇始于北宋景祐四年(1037年),历经元、明、清三代数百年不断的精心营建与拓展,至清康熙年间,已然形成占地近千亩的宏阔气象。它不仅是亚圣魂归的净土,更是华夏大地上现存历史最为悠久(近千年)、规模宏大且保存完好的世家墓园典范,如一部凝固的石头史书,承载着千年宗族与文化的记忆。

通往孟子墓冢的,是一条笔直向南延伸、长达一点五公里的神道。两旁古柏森然列阵,枝叶交柯,筛下斑驳的光影,将整条道路笼罩在肃穆庄严的氛围之中。行至神道中段,一弯清浅溪流之上,飞跨着一座明代拱形御桥。条石铺就的桥面坚实沉稳,石栏板静静围护,桥头石鼓默然伫立,桥拱如月,无言地映照着数百载的时光流转。跨过御桥,沿着北向的石砌甬道再行约五百米,尽头处便是享殿那厚重的大门。这座五楹殿堂,是孟氏子孙世代祭祀亚圣的神圣空间。自宋元丰年间孟子主庙迁往县城后,墓旁原有的祠庙便日渐倾圮,唯余这享殿,其梁柱斗拱间,仍可触摸到明代建筑的雄浑风骨。殿宇内外,十数方历代碑碣默然矗立,石面或光洁或斑驳,其上的铭文,一笔一画都浸透了千年的虔诚与崇敬。

穿过享殿,便是亚圣长眠的核心之地。封土高高隆起(约六米),基座宽广敦厚(底径约二十米),如山丘般沉稳。墓前,巍然矗立着一通螭首龟趺巨碑,碑阳深刻“亚圣孟子墓”五个苍劲大字,历经风雨,依然气势夺人。碑前,石供案、石香炉、石花瓶静默肃立,仿佛仍在等待着后世的献祭。环抱着这座圣冢的,是如众星拱月般星罗棋布的后世孟氏子孙墓群。他们世代长眠于此,如同忠实的卫士,默默守护着先祖的英灵,构成了一幅血脉相连、生死相依的宗族图景。

整座孟林依四基山势自然铺展,层峦叠翠,气象恢弘。若登临山巅,俯瞰而下,万顷林涛翻滚着深沉的苍翠,恍若置身于凝固的绿色云海;向南远眺,林外沃野平畴舒展如锦,古村落屋舍俨然,点缀其间,一派宁静的田园画卷。深入林海腹地,只见无数冢茔如棋布列,各式碑碣林立,于寂静中透出森然古意。近万株古木——苍松翠柏虬枝盘曲,桧柞老干嶙峋如铁,楸枫高耸入云——历经千年风霜雷电的洗礼,依然枝繁叶茂,蓊郁成荫,将日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落林间。最令人心弦震颤的,是那些饱经沧桑的古柏老桧。纵然盘根裸露如巨爪攫地,纵然躯干上刻满雷劈火燎的伤痕,扭曲如挣扎的魂灵,但它们的枝头,总在每一个春天,迸发出不可遏制的、倔强而蓬勃的绿意,昭示着生命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力量。此情此景,仿佛天地间无声的注脚,与亚圣孟子那“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磅礴宣言遥相呼应。那穿越时空的浩然风骨,便在这古木的姿态里,在这山林的呼吸中,卓然挺立,亘古如斯。

亚圣孟子,何以最终长眠于这四基山?其墓西约二百米处,三座古冢默然矗立于草木之间,世称“三家冢”,或许正是解开此谜的钥匙。明代《三迁志》明确记载:“世传即孟孙、季孙、叔孙三家冢也。”清道光年间所修《邹县志稿》亦云:“三家墓,在城东北四基山阳……三家谓鲁孟仲季三卿之家也。”孟子系出鲁国孟孙氏,身为显赫宗族的后裔,其归葬于先祖墓茔之侧,于古礼,于人情,皆是顺理成章之事。

然而,历史的烟尘曾长久地覆盖了这处圣迹。令人深感叹息的是,这位光耀千古的思想巨擘,在其身后长达一千三百余年的漫长时光里,陵寝竟湮没无闻,祭祀香火断绝!这与汉高祖刘邦首开帝王祭祀孔子先河的盛举,形成了何其鲜明的对照。重新发现孟子墓址,并重启千年祭祀的,并非煊赫的帝王将相,亦非散佚的孟氏嫡裔,而是一位身份特殊的人物——至圣先师孔子第四十五代孙,时任兖州知州的孔道辅。

北宋景祐三年(1036年),孔道辅踏勘于邹县东北三十里四基山南麓,拨开千年荒草,首次确认了那久已湮灭的孟子墓址。这位孔圣后裔,心怀对道统的深切自觉,旋即于墓侧倡建孟子庙。沉寂了整整十三个世纪的亚圣英灵,终于重享俎豆馨香!景祐五年(1038年),祠庙落成。孔道辅特延请当时名儒孙复(世称泰山先生)撰文,勒石立碑,详尽记述了寻访墓址、兴建祠庙的始末根由,以期昭示后世,永志不忘。尤为可贵的是,孔道辅并未止步于此。他复又寻访至邹北凫村,觅得孟子第四十五代孙孟宁,将其举荐于朝廷。朝廷授孟宁迪功郎衔、邹县主簿之职,命其专司主持孟子祭祀事宜。至此,湮没的陵墓重见天日,庄严的祠庙巍然矗立,中断的祀典得以赓续,儒家道统中关乎孟子的一脉精魂,历经千年沉寂,终得重焕光明。

自孔道辅重启祭祀之后四十余载,至北宋元丰六年(1083年),宋廷正式诏封孟子为邹国公,尊崇益隆。次年,孟子主庙自四基山迁至邹县城东郭。迨至北宋宣和三年(1121年),主庙最终迁定于城南门侧,即今日所在。此后的岁月里,历经金、元两代的修缮维护,明代的规制奠定,再到清代的鼎力推崇与大规模扩建,方才成就了今日邹城孟庙那庄严肃穆、格局恢宏的巍峨气象。

先哲虽已远逝,然而,孟府、孟庙、孟林——这三颗深深镶嵌在邹鲁大地肌理之中的文化明珠,历经沧桑,依然巍然屹立,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坚韧。它们不仅是儒家思想精髓——仁政民本、浩然正气、舍生取义——最直观、最恢弘的物化丰碑;更是华夏文明历经千年风雨雷电、王朝更迭而薪火相传、弦歌不辍的永恒见证。

它们的价值,显形于外:殿宇巍峨耸峙,规制森严有序,一砖一瓦,一榫一卯,无不凝聚着古代匠心的极致与建筑艺术的华章,令人驻足仰望,叹为观止。藏蕴于内:则是那林林总总、穿越时空而来的历代碑碣。其数量之夥,内涵之丰赡,史料之确凿,书法之精湛,镌刻之精妙,共同构筑起一座无价的文化宝库,其厚重与璀璨,远非寻常方志所能承载。它们是沉默的史官,以石为纸,以錾为笔,无声却无比清晰地诉说着历史的沧桑巨变,思想的涓涓流淌与世代的虔诚尊崇。

而孟子那些震古烁今的箴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所闪耀的民本光辉,“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所宣示的巍峨人格,“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所蕴含的深邃忧思——早已如青铜编钟的鸣响,深深融入我们民族的文化基因,成为血脉中奔涌不息的精神底色。它们跨越千年时空的壁垒,至今仍如四基山巅那永恒不灭的星辰,高悬于人类精神的深邃夜空,其清辉穿越历史迷雾,历久弥新,恒久地照亮着世道人心,指引着对正义与良善的不懈追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