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兴甲 ‖ 阳山晓日
晨雾未散,护驾山便以一道金边勾勒自己的轮廓。这是古邹国最古老的秘密——当邹鲁大地尚在沉睡,这座青灰色的山峦已然披覆霞帔。古县志里“阳山晓日”四字写得矜持,我却总觉这名字里蛰伏着先民对光明的执念:他们要在混沌初开时,第一个接住坠落的太阳。
阳山晓日,即于护驾山观日出,为古邹十六景之一。《邹县县志》载:“城东五里有山壁立,故名。以其早日之光必出此焉。”顾俊诗云:“霜落乌啼爽气清,雨山高耸秀云横。火轮飞出千门晓,玉漏沉余万国明。是处江山堆锦绣,无边花柳唤春莺。从知晓日为君象,葵藿由来向此倾。”诗境铺展:霜降乌啼,气爽天清;雨后双峰巍峨,云霞横亘。赤轮跃出,千门万户皆晓;更漏将尽,万国山河俱明。锦绣江山,花柳唤莺。方知晓日如君临天下,恰似葵藿自古倾心向阳。
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谓此气乃充塞天地之至大至刚。阳山晓日,正是这浩然之气在自然界的磅礴吐纳。
然而今之邹城,“阳山”之名几近湮灭,遑论“阳山晓日”;“护驾山”则妇孺皆知。山间流传着“圣人门前倒流水”、“圣地回鸾”、“老妪拉风箱”、“龙潭暮雨”等掌故,更与唐王李世民的传说紧密相连——此山因护驾之功而得名。
山脚一方花岗岩残碑,“护驾”二字洇满苔痕。唐武德年间的风雷,仿佛仍在石纹深处轰鸣:传说李世民东征兵困于此,危殆之际,飞沙走石,山峦如活物般张开怀抱,阻绝追兵。史册阙如的细节,在民间口耳中愈发真切。那嶙峋怪石,可是当年天策将士凝固的甲胄?山间盘旋的鹞鹰,莫非当年战马嘶鸣的回响?
如今的山体,静得能听见光阴流淌。奇在山中双泉:东麓泉涌,水珠必先北旋,复折西流,恍若向孟庙稽首;西麓泉水尤倔,竟逆地势奔涌,于圣人门前划出偌大问号。这“倒流水”的脾性,暗合东坡“门前流水尚能西”的机锋——恰似邹城乡贤辩驳梁惠王的风骨,任江汉滔滔东逝,我自守着泗水西流的章法。老者谓之“圣水逆流”,因孟庙浩然正气,流水亦折腰行礼。我蹲踞唐王河边,看柳叶在水面勾画漩涡,恍惚千载涟漪中,浮沉着半片破碎的月光。
西侧孟庙飞檐刺破云层。亚圣殿前古柏七百余岁,虬枝盘结处渗出琥珀色脂泪。忽忆《孟子》“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眼前这悖逆常理的西流水,岂非天地为圣贤写下的巨幅批注?水向低处本为定理,然遇巍巍高山、煌煌圣殿,竟不惜折腰以呈敬意。这逆行的水纹,蕴藏着比《水经注》更深邃的密码。
暮色四合,护驾山影沉入唐王湖。浮荷承露,珠圆欲坠。忽见钓者蹲踞石阶,竿起竿落间水花溅跃,竟与山间松涛奏出奇异和鸣。千年战鼓早化绕指柔,唯此山水犹在演绎永恒悖论:水向西流时,山在长高;圣贤沉默处,文明生长。
清晨,常见老者携桶汲水,言西流水酿高粱酒尤醇。瓷碗相碰,叮当声里似有金戈铁马隐隐回响。原来唐王湖底沉着的,岂止山影?更有魏徵谏言迸溅的星沫,尉迟恭卸甲抖落的尘沙。老妪兀自拉响风箱,将两千载忠勇节义,锻成不熄炉火,夜夜煅烧着护驾山的脊梁。
归途过唐王湖,逆流的泉水正将落花送往孟庙。这倔强的水脉,莫非当年孟子“舍生取义”、“民贵君轻”的诤言凝成了液态?暮色苍茫,回望护驾山,“老妪拉风箱”的轮廓愈发清晰,岩隙腾起的雾气,正将整座山的训诫蒸腾为笼罩邹城的月光。
护驾山的玄机,终在暮色四合时显露。“老妪拉风箱”的巨影,与孟子研究院的轮廓悄然相接,将“养浩然之气”的箴言,锻造成一尊青铜鼎彝。孟子小学书声琅琅,蓦然了悟:这西流水,原是邹鲁文脉的具象——“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任沧海横流,我自守定仁义源头,泽被后世,如唐王湖粼粼波光,千秋不涸。
传说中的“龙潭暮雨”,在想象中愈发瑰奇。潭底或沉李太白遗落的酒壶,雨丝是杜工部未竟的绝句;“胜地回銮”匾额该有魏徵谏言的刮痕,梅园虬枝必藏林和靖未寄的梅笺。吊桥绳索许是拧着《孟子》的麻线,仁政园牡丹或浸过稷下学宫的墨汁。遗憾恰似山门将闭时瞥见的半阙残碑,令人魂牵梦萦。
湖光月色里,西流水正将暮色酿成新醅。夜色中回望,整座山俨然一尊青铜簋,盛着邹鲁千年文火慢煨的浓羹,而你我,皆为啜饮这至味的人间客。人生行旅何尝不是?在山水间勾画的,终究是自己的脚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