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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郑继武 ‖ 腊子声声忆童年

来源:本站    作者:郑继武    时间:2025-08-25      分享到:


童年的声音原是有形状的。滚铁环的叮当是圆环状的,抽陀螺的呼啸是螺旋状的,而打腊子的脆响,该是一道划破冬日寒风的银梭——这声音曾在微山湖区乡村的麦场院里跳荡,在运河岸上萦回,末了凝结成一代人记忆里的琥珀,温润得能映出旧时光影。

腊子是寸余木梭,两头削尖如枣核。孩童们总拣枣木来做,质密耐击,拿四十公分的木棒敲它尖端,“铛”的一声脆响里,木梭便腾空而起,再被一记猛抽化作离弦之箭。农闲时的麦场早成了天然竞技场:男人们蹲在墙根抽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灭;女人们凑在向阳处纳鞋底,针线穿梭间闲话家常;真正的热闹却属那些棉袄耷拉着半边袖子的小儿郎,棒起梭飞,把冬日的冷清都撞得七零八落。

记得村里的老会计眯着眼说,这游戏古已有之。他用烟杆在沙地上划《帝京景物略》的句子:“小儿以木二寸,制如枣核,置地而棒之。”指尖点着沙地叹,这竟是上古击壤之戏的遗韵,千载光阴就这么凝在小小木梭里,被孩童们一棒一棒敲得透亮。

游戏的规矩里竟暗合兵家之道。画地为“城”,三米外设线为“河”,攻守之势转瞬即生。攻者得眼疾手快、腰马合一,我曾见高手一击,腊子直飞出三四里地,追捡的孩子跑得棉袄透湿,呵出的白气在风里散成烟,慢慢融进暮色;守者要预判落点,若能在空中截住飞梭,全场必爆出炸雷似的喝彩,那声响能惊得远处苇丛里的水鸟扑棱棱飞起。

最妙是胜负间的惩戒。败者要背着胜者,从腊子落地的最远处跑回“城”中。常见两个娃娃叠作一处,在薄雪地里蹒跚着,笑骂声混着“咯吱”的踩雪声,惊起槐树上缩着的寒鸦。这惩罚虽累却甜,比起如今孩子们在电子屏幕里的“王者厮杀”,多了太多人间的热气——是肌肤相触的暖,是输赢都透亮的真。

但这游戏也藏着凶险。削得锋利的腊子堪比小箭镞,曾有顽童一棒将它钉进老槐树的树干,深嵌半寸。因此每至日暮,总见母亲们举着笤帚满村追,有济宁地区的民谣唱得真切:“腊子飞,笤帚追,屁股开花笑着回。”如今想来,那欢腾背后确有贫瘠年代的影子——孩子们在缺衣少护的田野上,用最粗糙的木梭木棍,敲打出最蓬勃的快乐。

打腊子何尝不是中国式的棒球?同样讲究击打的精准,同样需要伙伴的配合,只不过我们的球场是坑洼的土路,我们的器械是自削的枣木。当现在的孩子在塑胶场地上挥舞合金球棒时,大概难以想象祖辈曾用最简陋的物件,击打出同样耀眼的童年。

腊月之名与腊子之戏,或许真有冥冥的关联。农事既毕,仓廪稍实,最寒冷的时节反倒孕育出最炽热的游戏。那些裹着粗布棉袄的孩童,在呵气成霜的场院上挥棒击梭,木与木的碰撞声便成了辞旧迎新的前奏,比爆竹更贴人间烟火。而今麦场多覆了沥青,唯余记忆里的击打声仍在岁月深处回响——那是农耕文明馈赠的节拍,更是一代人手心里攥得发热的暖阳。

寒暑易节,打腊子的游戏终将沉入历史的河床,但那些在冬日阳光下追逐跳跃的身影,那些混着汗水和欢笑的竞技,早已刻进乡土中国的基因。每当我们说“年味渐淡”,其实是在怀念某种需要整个身体投入的欢愉:要跑,要跳,要和伙伴们挤在风里笑,要让木梭带着体温飞。腊子声碎,如星雨落于记忆的旷野;旧梦虽远,却化作一代人掌心相贴时,共同的温暖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