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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卜凡亚 ‖ 三块银元

来源:本站    作者:卜凡亚    时间:2025-04-27      分享到:

      

      一九四八隆冬时节的邹邑县城,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泗州河的水面上结着薄冰。

  十六岁的元生两手袖在棉袄筒里,缩着脖颈双脚在原地来回跺着,以此让身体增加些热量,抵御这冬日的寒冷。

  他站在巷口的拐角处,跟前竹匾筐里的五香蚕豆已蒙上了一层白霜。他裹了裹补丁摞补丁的棉袄,看着对街福临饭馆的雕花门楣,跑堂伙计端着金边瓷盘穿梭忙碌在暖黄光影里,饭菜的香气夹着白酒的醇厚味道,混合着食客的嘈杂语喧,交织成了一张令人眩晕、迷离的景象。

  “熊孩子,快闪开,车轱辘可没长眼睛!”一位伙计气喘吁吁地拉着洋车从弄堂里猛地窜将出来。元生冷不丁地受此惊吓,趔趄着往后退闪。黄包车刮翻了竹匾筐,五香蚕豆散落开,滚进了泗州河里。拉车的头也未回,叮叮铛铛地摇着铃铛扬长而去。他回过神来,连忙跪在地上捧拾地上残余的蚕豆,这时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停住冻麻的双手,元生抬头仰望走到自己跟前的老师傅。只见老师傅面色红润,精神矍铄,双目炯炯有神。脚穿千层底布鞋,灰布长衫下摆沾着零星的点点油渍,襟前左上兜里别着双象牙筷子,眉毛上凝结着霜花。

  “孩子,这蚕豆怎么卖?”老师傅眼含温暖与爱意,微笑着凝视跪在地上的元生,浓浓的乡音温润如糯米般酥软。

  “三、三个铜板一碗。”元生举了举手里的粗黑瓷碗。元生盯着老师傅虎口的老茧,那是经年握刀颠勺磨出的印记。元生捧起箩筐里仅剩的干净蚕豆培了一尖碗倒进纸袋里。“三个铜板...”元生话音未落,一块银元已落入掌心。元生像被火炭烫了手,语无伦次地说:“这,这,这都够买十萝筐豆子了!”

  “我身上没带零钱,剩余的就先押在你这里,等下回我来买时再冲减。”老师傅右手大拇指内扣、四指并拢指向对面福临饭馆的方向。“我叫李福昌,福临饭馆的掌柜兼厨师。明早卯时,你来饭馆后厨找我。”

  李师傅回转身时,腰间的黄铜钥匙串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

  次早五更梆子刚刚敲过,天空中洋洋洒洒地飘着细碎的“盐粒”,被风裹挟着斜斜地砸到脸上,冷冰冰、生硬地疼。元生全然顾不得这些,心里像鼓棰击打似的,忐忑不安地立在角门外候等着。李福昌师傅正在厨房里“嘭嘭嘭、嘭嘭嘭”紧一阵慢一阵地剁着鱼茸,砧板旁的青花瓷碗里正用清水泡发着干扇贝。

  李师傅把元生让到房内,拉起他冻疮斑驳的小手轻轻抚摸端详着,无限疼惜地说道:“孩子,我留意你俩月有余了,你的身世多多少少从阿福嘴里知道些。我见你不论天气是阴是晴,是刮风还是下雨,你都能每天上午准时出摊在巷口。这叫诚信,这叫生意。走街串巷的挑夫,吆喝贩卖的走卒,摇着拨浪鼓卖针头线脑的商贩,所有的经营不论大小都是生意。关键就看你是不是以诚为本,以信立业,能始终如一、雷打不动地坚持做下去。”李师傅顿了顿嗓子、啜了口茶水又接着说道:“你想想,别人大老远专门跑过来买你的蚕豆,因为你的一次缺席,让别人扑了个空。他自然就会心生怨气、暗暗埋怨你。觉得你人不可靠,没个准头气,更别讲什么信用了。就是下次再想吃你的蚕豆,都会先从心里掂量掂量,担心忧虑怕又白跑一趟。踟蹰犹豫之间就会不来了。你不仅是耽误了一笔买卖,难以弥补的是主顾从心里失去了对你的信任。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次专门让你来我这里,就是想当面问问你,你想学厨艺这门手艺吗?”他盯着元生问。元生听后没有片刻犹豫,立刻跪倒在李师傅面前,向其郑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大名鼎鼎、扬名邹邑地区的大厨师李福昌师傅,他精湛的烹调厨艺享誉一方。在邹邑城区方圆百里内谁人不知哪人不晓?能拜他为师当他的学徒这是元生他做梦都不敢想的事啊!李师傅弯腰俯身扶起元生:“想要学好一门手艺,必须要耐得住性子、忍得了寂寞,从最基础的刀功学起。不能怕麻烦,要勤观察,要多动脑子去揣磨。从今个起,你就先从给我打下手学起吧!”

  暑退寒来,光阴如梭,物换星移,花开花落。转眼间元生在二把刀这个位置上,任劳任怨,埋头一干就是整三年。

  元生幼年父母早逝,上无哥姐、下无弟妹的他,经宗族撮合把他过继给了远门没有子嗣的叔叔。机缘巧合,远门的婶婶接连生下两男一女三个孩子。有了亲生的,元生的境况就岌岌可危了。本来叔婶家就穷得揭不开锅,元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很难吃顿饱饭。渐渐地元生遭到了叔婶的嫌弃。在他十三岁那年初冬,被叔婶无情地撵出了家门,迫使他流浪他乡。元生虽然年纪尚小,却早早尝尽了人世间的冷暖。他要饭途中,给人家喂过牲口,拉过犁耙,收过粮食。只为混口饭吃,填个饱肚子。他艰辛辗转要饭到邹邑城时,因疲累饥饿交加晕倒在陈奶奶门前。

  陈奶奶膝下无儿无女,老伴走得早。她孑然一人,每天以煮卖五香蚕豆为生。陈奶奶煮的蚕豆香糯可口,风味独到,深受周边平民家庭的钟爱。收留下元生后,陈奶奶便把煮蚕豆的工序、配料及火候把控等工艺手把手教给了元生。作坊式小营生虽说发不了大财,但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元生能吃苦,不怕累,每天忙前忙后早出晚归帮衬着陈奶奶经营着这桩糊口的小营生。陈奶奶视元生为己孙,尽管不富裕,陈奶奶在生活上还是尽可能的照顾着元生。这让他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馨。只可惜和陈奶奶相处不到两年的短暂时光,陈奶奶在一日深夜的睡梦里突发脑溢血去世。再次失去依靠的元生悲从心来,放声嚎啕大哭,也令左邻右舍唏嘘不已。在好心邻居的帮扶下妥善安葬了陈奶奶后,元生把陈奶奶传授给他的营生延续了下来。直到那天遇见了李福昌师傅。

在福临饭馆的后厨,元生细心观察李师傅制作各种食材时的刀功技法、辅料多寡以及如何巧妙搭配、不同的菜品入锅出锅时的火候掌握等技巧,元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他不离左右跟在师傅身边帮厨打杂。三年了,师傅一直没吐口让他把炉口、掌大勺。他思忖到可能是自己的功力还欠缺,还没达到师傅的要求吧。他蹲在灶眼旁续添柴火,看着师傅用火腿老母鸡吊汤,用鱼骨慢熬出奶白的汤汁把残骨剩渣用漏勺搭起沥干,再往汤里放入笋片姜片提鲜提味;师傅又给他演示了“金银蹄膀”的制作过程。“这道菜最讲究火候”,师傅舀起预先熬制好的浓汤浇在蹄膀上,“做这道菜就像做人一样,欠火则生,过火则焦。”在师傅的言传身教中,一道道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像变戏法似的呈现在众食客面前。

  灶眼里,劈柴熊熊燃烧时发出噼里啪啦的炸响。元生在热辣滚烫中记下师傅操作的每个环节和对食材的严格把控:鱼要湖里新鲜野生的;猪肉要山里人家饲养的;熬制高汤用的老母鸡至少得散养三年;吊汤时葱结要系成活扣等等细节不一而足。

  元生腿脚勤快,忙前忙后。待食客散尽店里打烊时段,元生还得把厅堂再清扫一遍,生怕地上有遗落的秽物影响就餐食客的食欲。在清扫到柜台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当啷”一声踢到一枚在地上的银元。他迅速抬起头左右环视打量了一番,发现屋内只他一人后,便弯腰捡起放到鼻前嗅了嗅这枚沾着泔水酸气的银元。元生用井水冲洗了好几遍,用衣襟擦拭干净后方才揣到贴身衣兜里。待把店内桌椅板张全都抹净摆放停当后,再用目光逡巡了一遭,熄灭灯回到厅堂后面的偏房睡下。

  晨光未启,元生早早起来收拾着厨具、清理着灶台,然后往锅里加上水生起火,待师傅来到时便于操弄食材。趁着空闲间隙,他从贴身衣兜里掏出银元,望着那银元在微光里泛着青幽的柔光,让他不禁想起三年前师傅买他蚕豆时给他银元时的情景。这时侧房传来跑堂胖阿福的打鼾声。元生紧攥银元,手掌心已沁出汗来。

  “师傅,这是我昨天打扫屋子时捡到的。”当元生把银元放在账台时,李师傅正在凝神静气地拆挖蟹黄。听到元生的话后他手里的镊子稍微颤了颤,随即鲜嫩的蟹黄落在白瓷碟里,像极了一枚小小的暖阳。

  第二枚银元出现在惊蛰当日的傍晚。元生打扫楼上雅间时,银元正卡在紫檀桌腿的雕花里。新来的跑堂伙计小海神色比元生还紧张。他用手遮挡着嘴巴,悄悄附在元生耳边说:“你运气真好,真是天上掉馅饼了。也应了俺老家那句俗话:拾麦打火烧,干赚!”。小海干吞了一口唾沫:“你放心,我不会对外人讲的。”  伙计小海有些讨好地补充道。

  元生用竹筷小心翼翼挑出银元,发现边缘刻着极细的“德”字。他慌忙跑到饭馆外东瞅瞅西望望,见街面上空荡荡廖无一人,方才默默回转身来,上上门闩到后面歇息。躺在床上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元生索性从床上坐起来,手里举着那枚在灯光照耀下发着幽幽光泽的银元反复端详了很久后,翻身把银元压到枕头底下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师傅正在厨房剔鱼片。元生挑着一担水走了进来。往水缸倒完水后,随即从怀里掏出银元双手递给师傅,让师傅转交来寻的失主。师傅当时瞧元生的目光是温柔的,心里更是暖暖的。

  第三枚银元躺在暴雨天的门槛缝里。元生抠出来到后面交给师傅时,李福昌正从灶王像后面的墙洞里取出一个油纸包。一本泛黄的《膳食秘笈》里滑出一张当票收据——民国三年,李记酒楼为保全祖业,拿《膳食秘笈》从当铺当回三百块银元。

  元生压根不会想到,这是李师傅决定让他走上前台,独自掌勺之前,三次有意对他人品德行的试探与考验。“这本《膳食秘笈》到我这里已经传了五代了。其中的秘制八宝鸭,清理浸泡后要往腹内填充八珍。这一过程也是填‘八德’。就是绝不能昧着良心偷工减料糊弄食客”师傅边说边演示,他抓起一把莲子芯塞进鸭腹内,“莲芯苦,方能品出鸭肉香。但凡少填一味,蒸出来的鸭肉如同嚼蜡,失去了原本的滋味”。师傅面色凝重,用布满沟壑的手掌托举着这份重托:“孩子要记住,灶台如佛台,容不得有半分腌臜在里头!”

  在战火逼近大上海那年,元生已能将嫩嫩的白豆腐雕塑成一朵栩栩如生的玉兰花,能将嫩生生的红白萝卜雕刻成孔雀开屏,金鸡傲立花丛。

  这天福临饭馆来了位西装革履的客人。进店后他指着挂在墙上的菜单,操着浓重的南方口音问:“你们佛跳墙可会做得?”元生应声掀开后厨门帘,朝客人点了点头后,从柜台里面抱出一个陈年酒坛,里面鲍参翅肚在琥珀色浓汤里上下沉浮。经过元生一番精心烧制,煲煨好的散发着浓香的“佛跳墙”端至客人面前。他先用汤匙舀了一小勺汤汁送入嘴里,眯着眼忘情地抿着嘴咂巴着享受着,然后拍案而起,连声赞叹:“我在南洋闯荡近三十年,吃遍了这么多地方,像这么地道的佛跳墙没有几人能做出来了。味道太地道、太正宗了!”

  这位久居东南亚的客商名叫殷实,身家过亿,实力雄厚,经营业务涉及多个领域。譬如机械、纺织、药材、布匹、食宿餐饮等均有经营。他这次到济南考察缫丝生意。他听闻邹邑城有家福临饭馆闻名遐迩。故专程前来体验一番。新中国百废待兴,他审时度势,投入巨资在上海外滩盘下一处楼盘,冠名“上海浦江饭店”。计划在大都市拓展餐饮服务。当下正求贤若渴,急需从全国各地招纳人才。品尝过元生烹制的“佛跳墙”后,激起了他请元生去上海的强烈愿望,他绞尽脑汁、反复劝说元生到上海浦江饭店掌勺,但均被元生一口回绝。他仍不甘心,又去说服李福昌师傅,让他帮做元生的思想工作。

  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去大地方发展肯定要比蜗居在邹邑城更有前途。权衡再三,也为了把福临饭馆的菜品推广出去,更为了元生日后能有更高的攀升,李师傅只能忍痛割爱,连续经过好几天的劝说,最终元生答应了师傅。他答应的前提是在沪只干三年。师傅年岁越来越大,现能支撑起福临饭馆的厨师后继乏人。他要师傅承诺他在上海干满三年后还能回到这里他才答应去。师傅依了他的请求。

  离邹去沪的那日,元生在师傅跟前长跪不起。李师傅拉起元生把三枚银元塞进他的手心里:“这是当时试你品性的三块银元,你仔细收着,看到它就像见到了师傅一样。”

  火车汽笛长鸣,元生望着窗外邹邑城区的轮廓渐行渐远,泪眼模糊。掌心里的银元越攥越紧,硌得手心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