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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间文学」黄延年 ‖ 我和父亲

来源:本站    作者:黄延年    时间:2025-09-23      分享到:


2008 年 8 月 18 日,我和妻子同一天离岗,家中年过八旬的老父亲和老母亲听到这个消息,心情难以平静,好长一段时间两位老人夜不成寐。知子莫若父母。

母亲说:“孩子风风火火几十年,乍一退下来,心里肯定不好受,咱表示表示,去饭店吃顿饭,把该叫的都叫上,这样热闹。”父亲说:“吃什么饭?不吃饭!他不缺饭,我早想好了,写两首诗送给他。”

母亲说:“这最好,你最懂得儿子的心思,快写吧,把几十年的意思都写进去。”父亲说,“好,我写完,你送给他。”

一、相印

二三十载弹指间,霜发染鬓天命年。闭关锁国艰难日,铸就秉性绵中坚。笃引敬业惠民众,国事家事两周全。呕心沥血披荆棘,惠风秋洒不扰眠。

二、相恋

回首匆匆行程路,开拓创业苦中甜。文武双飞显风采,挥毫展卷谱新篇。九州古城传美誉,桃李满园心地宽。亲朋好友相依恋,家乡故土是乐园。

我平生没听到过父亲一声夸奖,没得到过一次表扬,他总觉得夸奖儿子是难以启齿的事情,然而他把对儿子唯一的一次肯定和夸奖融进了诗中,留在了生命的暮年,而且是让母亲转交给我的,真是父爱如山啊!后来,我把父亲这两首诗的手稿影印在一本纪念册上。父亲 1952 年考入曲阜师范前师,1955 年毕业后,积极响应国家号召赴邹县东部落后山区工作,先后在律庄小学、田黄中心小学等校任教;1970 年回原籍务农,后恢复教师身份,先后在兖州孟村联中、薛庙联中等校教书,曾任教务主任、校长等职务。我父亲生于 1934 年,病逝于 2019 年,享年 86 岁。

父亲一生淡泊名利,读书是他最大的爱好,以致终生手不释卷,乐此不疲。多年来,不论是春夏秋冬,还是朝朝暮暮,看的是书,读的是书,感悟的还是书,书是他生活的全部世界。任何家长里短,功名利禄,人情世故,从来进入不了父亲的话题。他认为不读书的人都是俗人,与书没关系的事都是俗事。有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若需留饭,母亲收拾一桌子菜,原指望父亲坐下来与亲朋们叙叙友情,谈谈家事,但父亲总觉得说一些与书没有关系的话,又累人,又没有意思,就急忙火速地吃上一点,跑进书房看书去了。母亲说他是书呆子,他就以“刘项原来不读书”的诙谐来嘲讽母亲。由于是书痴,书痴与书痴总喜欢在一起,但世上的痴人本就少,而相投机的书痴就更稀少了。回忆起来,父亲较为密切的书友和谈友共有三位,这三位爱书人,连同父亲都已作古多年,到另一个世界继续论书去了。

年轻时,父亲最真挚的书友是他的舅表兄牛立伦先生。

每逢春节,这位表伯揣度着父亲已经放假,就来到我家,名义上是看望奶奶,实则是找父亲高谈阔论,泄泄书愤,过过嘴瘾而已。他们谈论到高潮时如江河澎湃,忍不住站起来击掌顿足;低潮时又如清泉汩汩,润物无声;有争论,有纠正,有陈述,有询问,有时为了一句话、一个典故的出处而争论得面红过耳,但不伤大雅和友情。这种谈论有时能持续五六个小时,酒筛了一次又一次,菜热了一遍又一遍,杯箸之间,仍谈兴不减。这种高层的“牛、黄文化论坛”,每年要举行一到两次,不用贴海报,不用设会场,其实听众只有一人,那就是我,而且只能是我,因为其他人各忙各的,没有闲功夫来听这海阔天空的谈论。他们所谈内容甚广,有《红楼梦》《西游记》《二十年目睹之现怪状》;有《聊斋志异》《儒林外史》《三国演义》;有时也谈苏小妹和秦少游、张生和崔莺莺。谈论中,倘若一人想起了《阿房宫赋》,便唱“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另一人先静听,而后情不自禁地随声和唱:“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唱罢,击掌大笑,如醉如痴,如痴似狂,仿佛大自然的江河湖海和人世间的风情月貌全都融进了这首优美的词赋之中了,快哉!乐哉!倘若一人又想起了“诸葛亮吊孝”,便低吟“吊君丰度,得配小乔;汉臣之婿,不愧当朝……“另一人或随吟,或发出某一奇怪诘问:“唉,唉,请问,孙尚香走娘家怎么讲?”见对方许久答不出这个歇后语,便得意地自答:“有去无回呗!想想,刘备死了,回去干吗?”言罢,二人又是一阵大笑。记得在他们谈论中还说起过一个古代笑话,说竹林七贤中的向秀,家有一杏树,结得杏子肥而大,且甜;向秀去集市上卖杏子的时候,往往都要把杏核剥出来,才能卖掉。我不解其意,问父亲,向秀为什么这样做呢?父亲说,向秀家的杏树品种好,如果带着杏核卖出去,杏核生出了小杏树,他家的杏子还能物以稀为贵吗?听到父亲这般解释,心想,凡是文人大都穷酸。

在我的印象中,他们谈论最多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牛空山,另一个是玉小隐。牛空山是牛立伦伯父同宗同族的先人,曾做过甘肃省秦安县令,在任期间,面对“弹丸小邑,地旷而瘠,民憨而贫”的现状,创设书院,平反冤狱,编查保甲,革除陋规,开渠灌田,清理田赋,栽植树木,推广农具,且为政清廉;由于功勋卓著,《清史稿》的《循史卷》中共为五十八人立过传,其中便有滋阳(今兖州)人牛运震(号空山)。他去世时,秦安的老百姓赶着马车,不远万里送来了万民伞。据说,还有一幅《伏虎图》被珍藏在故宫里,这幅《伏虎图》大意为:牛空山在秦安执政期间,当地虎患较为严重。一次,牛空山暗访,途中遇一群老虎拦住了去路,随行人员都吓得魂飞胆丧,以为这么多老虎拦路,被老虎吃掉是无疑的了。但牛空山非常镇定,面对狰狞凶勇的老虎说:“我在此地为官,修水利,免赋税,救济贫困,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情,你们要是把我吃掉了,当地的老百姓怎么办呢?”说完,只见有的老虎伏地让路,有的老虎自动离去,从而避免了一场惨剧的发生。

牛运震回归故里之后,闭门著书,著有《读史纠谬》十五卷,《孟子论文》七卷,《论语随笔》二十卷,《史记评论》十二卷,《空山堂文集》十二卷等等,计百余万字。牛空山是一位有待开发的历史文人。他们经常谈论的另一个近代人物王小隐,是牛立伦伯父本家的外甥,为民国时期著名文人,日本人侵略中国时,曾被汪精卫内定为汪伪文化部部长,后自杀。自杀前写了一首绝命诗,牛伯父都能倒背如流,可我记不清了。80 代初,牛立伦伯父去世了,父亲非常难过,每逢春节还时常念叨,说立伦兄走了,再也不能与他谈古论今了。

父亲的另一位书友是郑金廷先生。郑先生是父亲多年的同事,退休以后,每到星期天准时来我家与父亲相聚。他俩之间的谈话与父亲和牛伯父之间的谈话风格不同,如绵绵秋雨,似拂面春风,没有激情。其谈话内容多是当年的教学往事,回忆备课本写完正面写反面,粉笔头用得只剩一寸长;讨论某某学生成绩优秀,现已做了大官;某某学生天赋极高,但由于家庭困难而中途辍学,感到非常惋惜……郑先生的字写得也很好,他曾用篆字为父亲写过一幅“百寿图”,并且用木框裱好,送到父亲手里,这幅字我至今还珍藏着。郑先生活了八十多岁,于 2016 年先父亲三年去世。

父亲还有一位老友,是张占文先生。张先生的年龄比父亲大,解放前曾担任过文庙小学的校长,是入过《滋阳县志》的人物。张先生比较迂腐,母亲不喜欢他常来家中与父亲闲谈,因为他待的时间太长,板凳腿坐不断不愿意离去。他知道母亲不热情,每次进门便向母亲告白:

“我来和黄先生聚聚,聚一次少一次,我们谈书,谈书又不是窃书,……其实窃书也不能算偷,读书人吗!”闲谈中,他常常抨击时弊,尤其讨厌社会上搞的“个人崇拜”那一套,他说:“从孙中山到现在,几代人舍生忘死,今天打仗,明天打仗,不就是为了推翻龙椅,走向共和,国家富强,人民自由吗,你看现在天天呼万岁,喊万寿无疆,真是不可思议。社会是不是在倒退?”每当听到他谈论这些,父亲就说:“ 文人不议国事”。后来,张先生不再来了,父亲说,他可能走了。

老友们一个个地走了,到了晚年,父亲非常寂寞。这个时期,他特别希望我常回家和他说话拉呱。他觉得只有我才能听懂他说的话。可是,我特别忙,实在没有过多的时间陪他。况且,父子之间的谈书论道与同龄的学友书友不一样,可以畅所欲言,尽情挥洒,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作为儿子,总觉得父亲知识陈旧,思维迟钝,说上千遍万遍还是陈词滥调,谈论中还会有"以尊凌卑"的感觉;而作为父亲呢,他总希望把自己一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悟,把那些书中的经典,经典中的精华说给儿子长长见识,哪怕儿子能增加半个心眼也好。

记得有一次,我在家里吃饭,我俩喝了一点酒,谈到一个亲戚的孩子连续考了两年大学考不上,我说,书乃一敲门砖,不读书怎能升学?不升学怎能求职和就业?怎么能完成买房、生子等诸多人生大事呢?但实现了这些目标后,书就没用了,人不能终生抱着个砖头,那多累呀!父亲听后,大为不悦,一改往日宁静平和的神态,严肃的说,你这个观点不对。书,不是砖头,是人生的至宝。知识能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也能改变一个国家的命运,读书能明理,读书能慧智,能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书,不能始用终弃。人类需要书,它是人类进步的阶梯,求知的源泉,这源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长期读书你会领悟到六个字——可敬,可用,可畏。在几千年的历史长河中,许多有志之士头悬梁,锥刺骨,晨诵夜读,形成了浩如星海的灿烂文明,这些文字如诉如歌,如珍似宝,或忧时局,或叹人生,读之令人可佩可敬;通过读书,人们启迪了心智,总结了挫折,吸取了教训,“族秦者、秦也、非六国也,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秦人不暇自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复哀后人也”……一番慷慨陈词后,他问我:“爹说得对么?”我连忙双手伸出两个大拇指:“高见!高见!胜读十年书啊!”听到我的夸赞,父亲像一个孩子,骄傲地笑了,我这一声夸赞,估计他能高兴三至五天。

父亲去世后,我心里总是愧疚,觉得在他生前没有多抽出一点时间来陪陪他,现在,再想听他那些高谈阔论,哪怕是陈谷子烂芝麻也好,但不能够了。

回忆往事,我和父亲之间有过长达十年之久的隔阂。这种隔阂像一座大山横亘在我们父子之间,无法攀越;这种隔阂也像一道万丈冰川,无法融化。母亲曾经试图用她那滚烫的心来融化这道冰川,但没有成功,因为我太固执了。我和父亲在这个世界上相逢不过六十多年,也就是说,其中六分之一的时间父子感情处于冰川期,想想真是太残酷了!

1969 年,我初中毕业,是在离我村约一公里的孟村联中上的,叫小学带帽,就是在念完五年小学的课程外,原地、原班不动再加二年初中的课程,发初中毕业证书。临近毕业前,父亲就对我说:“暑假后 , 你就要上高中了。”听到父亲的这句话,我并不感到惊讶和意外,因为班里的同学经常谈论上高中的事。在他们眼里,我的学习成绩比较好,每次期中、期末考试成绩都是上游;而且在全校一次大型的背书比赛中还获得过第一名,那是一次背诵《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的比赛,全校中只有我和孟村的齐保福能一字不错地背下来,而最重要的是父亲还担任着毕业班的班主任,手里掌握着升学的权力,我上高中是十拿九稳的事。我渴望上高中,做梦都想上高中。高中像辽阔的大海,海滩上有星星点点的贝壳;高中像浩瀚的星空,遥远的恒星和行星颗颗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高中肯定还有很多难以想象的奇特风光……我要当科学家,当文学家,我要开飞机上天,驾轮船下海;我要努力学习,实现自己的伟大理想。然而,这美好的愿望和梦想瞬间破灭了。

一天晚上,天很晚了,父亲好像刚从学校开会回来,对奶奶和母亲说:“小年上高中的事可能黄了。”奶奶大吃一惊,“为什么?” 奶奶急切地问。父亲一声不吭,闷坐在那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见父亲不说话,奶奶急了,颤巍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拄着拐杖敲击地面:

“死啦!你说,小年为啥不能上高中?我的孩子成绩不差,咱们还是下中农,为啥不能上?孩子有什么罪过?你教学,儿子反而不能上学,这是什么道理?”奶奶越说越激动,索性走近父亲,用手里的拐杖使劲敲击着父亲面前的一个长板凳"你去!你去找去!找不成这书你就别教了,你回家,你自己教他!你是当爹的,你还要你的儿子不?上学关乎孩子的前程,你不知道吗?"父亲呆呆地坐在那里,依然不说话。母亲一边劝慰着奶奶,一边抱怨父亲,全家人都沉浸在气愤之中。

我是从奶奶大声的呵斥声中听到这个消息的。我没敢走进堂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敢当面去问父亲,但感到十分惊讶和恐慌。两个月后的一天,高中开学了,看到村里的一些同伴们去了九中

上高中,我默默地把背了多年的蓝书包放在了我东屋的床底下,里面有一些用过的旧课本,烂作业本,还有一本崭新的红塑料皮笔记本,这个笔记本是父亲给我买的,珍藏了好长时间,上面没写一个字,是准备上高中的时候用的,现在看来派不上用场了。这一天,是我少年时代最悲苦的一天。我失学了。但为什么失学成为一桩疑案。 

和我一起捞鱼摸虾的东升去上学了,我失去了一个最好的玩伴;同我经常偷瓜摸枣的大林去上学了,散去了一个同伙;二队的皮皮,成天流着鼻涕,连话都说不清楚,也上学了,因为他与村干部有点亲戚;隔壁的阿翠也上学了,这实在让我难以忍受。阿翠和我好,我们一块上学,一起长大,做作业,演节目都是我带着她,作文也经常抄袭我的。她家的光景比我家好些,有了好吃的东西,经常偷着、掖着拿给我吃。现在阿翠上学了,回家后拿着新发的课本给我看,并述说高中学校的一些新鲜事,那语气,那神情,那傲慢,那落差感,全都表现在眉飞色舞之间--我愤怒了,“哧啦”一声把她的新书撕坏了,从此阿翠也不理我了。

同伴们都上学了,我只有在家割草,拾粪,干农活。

兖州九中,在我的村北约三里地,我经常背着篓筐在九中附近游荡,趴在校墙上看里边的学生和老师,听校园的歌声和哨声。放学了,昔日的同伴们从校门里走出来,说着,笑着,唱着,跳着一路走去,我怕别人看到我,每次都躲到附近的庄稼地里。同伴们远去了,我独自一人慢慢地走回家去。此时,乌鸦唱晚,夕阳西下,一种寂寞、自卑、无助的情绪向我袭来,望着夕阳和远方,眼泪夺眶而出:“我想奶奶……” 我哭了。此时,我在心里发誓,如天随人愿,我要办一所世界上最好的学校!

下学后,四处游荡了半年,就跟着母亲去生产队出工挣工分。当时,我是生产队里年龄最小的劳动力。繁重的体力劳动,恶劣的生活环境是我这个年龄的孩子无法承受的。春天拉土拉粪;夏天割麦施肥;秋天收豆砍高粱;冬天挖沟整台田。农忙的时候,白天劳动了一天,晚上还要加班,有时夜间还要扛着被子去坡里站岗,看护即将成熟而没有收割或已经收割而没有运回的庄稼。极度困乏的时候,就会联想

到与我同龄的孩子们正在读书,过着快乐的学校生活,心里就非常难过。想着他们坐在凉爽的教室里,我却站在烈日下;他们手捧课本听老师讲课,我却拉着一千多斤的车子运肥拉庄稼……往往日有所思就会夜有所梦。几次梦里进校园,不是被毒蛇缠住,就是被恶狼撕咬;几次梦里上早操,不是被风雪阻隔,就是站在悬崖边上;几回梦里越关山,关山难度,却无人悲失路之人;几回梦里遇他乡,萍水相逢亦无法倾诉委屈的衷肠……醒了,枕头上湿乎乎的一片,我可能夜里哭过。此时,我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因为我正是贪睡的年龄,但一合上眼,就会响起“当当”的钟声。这是生产队早晨催促出工的钟声。我讨厌这钟声,我甚至有些惧怕这一天三遍或四遍的钟声,只要钟声响起,哪怕再困乏,也要起床,然后扛起铁锨或拿起镰刀走进一望无际的田地里开始一天辛苦的劳作。起床的时候,“大毛”总喜欢卧在我的床前,瞪着两只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穿衣、穿鞋,我就用脚轻轻地踢它一下,“早安!”这个时候,我觉得我还不如一条狗幸福,它如果现在躲进窝里睡觉,指定没人管它,而我却要听从钟声的命令去下地干活。我喜欢上学,我完全有能力、有资格继续上学。我怨恨命运对我不公平,在我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彻底封死了我的求学之路;我也怨恨这个社会对我不公平,为什么别的孩子能上学,我就不能上学呢?高中的大门为什么只向一部分权贵家庭的子女开放,而把我挡在门外呢?我到底差在什么地方呢?我认为,学校就是一个铺子,好比木匠铺子学吊线,泥工铺子学砌墙,而学校这个铺子就是专供学生学习的地方,要凭学习成绩来评定优劣,确定哪些学生该留级,哪些学生该升学;如果经过考试 , 成绩不及格,当无任何怨言,可我的学习成绩不差啊?有谁来向我解释这一切呢?小时候,戴着红领巾高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这个“我们”包括我吗?如果不包括我,我为何要来到人世间?我是不是被社会遗弃了呢?

我最怨恨的还是父亲。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上学,也知道奶奶的心事全都在我的学业上,他自己也时常教育我,要努力学习,学成后为国家建功立业,但为什么在我升学最关键的时候不管不问呢?他不知道儿子失学以后会有多么痛苦吗?他对自己的儿子太不负责任了。古代圣人说过,“养不教,父之过。”想到父亲对我的人生大事漠不关心,对他的怨恨便油然而生,且随着日趋残酷的生活环境,这种怨恨越来越深。我开始冷落他,开始躲避他。看到他回家,我装着没有看见;当他有事问我,往往心不在焉,环顾左右而言他;当他在家吃饭的时候,我就端起像脸盆一样大小的饭碗到大街上去吃,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在我们当地,从不使用“爸爸”这个称呼,日常交流中,对父亲的称呼都是叫"爹",但由于我和父亲之间的隔阂,十年间,我喊“爹” 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迎面走过,多半也是“道以目”,总觉得父亲对我亏欠太多。

母亲见我和父亲冰火两重天,心里非常难过。她知道隔阂的症结。有时候母亲对我说:“你看,还是你爹疼你,发了工资啥事不干,先给你买了件衬衫。”隔一段时间又说:“还是你爹关心你,今天又给你买了一双回力鞋。”有时候还添油加醋地说“哎呀!——昨天夜里起了北风,半夜啦,你爹披着棉袄,跑到你屋里给你加被子,怕你冻着了。”听着母亲这些话,我知道她的心情,她等待着我们父子重归于好,企盼着冰雪消融,但这个冰疙瘩结得太厚了,我始终无动于衷。我想,父亲有可能夜里多次走近我的床前,听到他倔强的儿子梦中咬牙,看到他可怜的儿子累得像死狗一样躺在床上,他也有可能多次流下心疼的泪水,但我不知道,我在梦中。

我在农村度过了十年艰辛岁月。十年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吃尽了苦头。为了脱离这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环境,曾验过三次兵,但因为姑姑家成分不好,到了政审这一关就被打下来了;也曾报过几次“亦工亦农”临时工,又因为指标有限,村里的干部们不可能照顾我们这种人人都瞧不起的家庭。记得村里还分到过一个推荐上学的名额,条件是:成分好,根子红,手上有老茧,脚上有牛屎。我虽然基本符合上述条件,可母亲不让报名,说报名也白搭,一万个名额也轮不到你。这期间,读书仍是我最大的爱好。但当时农村文化比较贫乏,能接触到的书都是些野史、神话或古版线装书,难懂且难记,手头仅有一本四角号码字典。

1977 年,对于经过那个年代的青年人都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这一年,国家恢复了高考制度。突然间,广大的知识青年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不再由出身和其他关系来决定,这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喜讯啊!我决定考大学去,这是唯一的出路了。母亲听说我要考大学,便劝我:“你没上过高中,中间隔着一大截,能考上吗?咱报考小中专不行吗?能考上中专,吃上国库粮,算是烧了高香了。” 我说:“我非要考大学,如果世界上有培养总统的学校,我也要去报考。”说出这种狂傲的话,是我长期自卑心理形成的障碍,或者说是由自卑而引发的逆反心理,急需做出一个事情来说明自己,表现自己,改变世人眼里的“熊包”和“窝囊废”的卑微形象。

看到这个消息是十月份,具体考试时间是十二月份,快到元旦了。报名点设在县教育局。我带着照片和报名费前去报名,工作人员让出具高中毕业证书,说没有高中毕业证书,就不符合报名条件。我说,我没有高中毕业证,但具有同等学历,招生简章上写得明明白白,具有同等学历者也可以自愿报名。他迟疑了半天,总算给我办理了报名手续,并说,整个兖州县一千多名考生,仅此一例。 

1977 年的高考,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正规大型的考场,心怦怦地跳,手抖得不行,作文题目是“难忘的一天”。真难忘啊!众多的考生中,有的哥哥领着弟弟,姐姐喊着妹妹;有的夫妻二人走进了同一个考场;有的把跟来的孩子放在门口让老人看着,然后才急匆匆地走进校园;有的左手提着破书包,右手拿着准考证和备好的干粮,这种千军万马挤独木桥的场景,形成了中外教育史上的千古奇观!考场内没有取暖设备,手、足、耳都冻得发疼,嘴里哈出的口气在卷面上留下了一片寒霜。

恢复高考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整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成为全面开启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拐点”,意味着中国走向“知识”的光明,举国上下逐步形成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新风尚。有人把 1977 年恢复高考形容为中国亿万青年的“复活节”,它重新点燃了广大有志青年追求知识、渴望新知的激情。这一年,我虽然没有考上,但心情是非常激动的,像是在长夜中跋涉远远的望见前方有一盏灯。

1978 年我又一次参加高考,虽然觉得比 1977 年考的成绩好一些,然而又一次名落孙山。得到高考落榜消息的那一天,我倒在床上睡了溜溜的一天。我非常沮丧,几乎到了绝望的境地。考大学实在太难了,真是学海难渡,书山难攀啊!难怪成千上万的高中生,在高中学了三年,能考上大学者已属凤毛麟角,何况我这个初中生呢?而且还是“小学带帽”的初中啊!今后的路,继续再考是不可能了。两次备考已经耽误掉了一千多个工分,如果继续停工复习,全家七八口人只有母亲一个人的工分,生活就很难维持下去,作为家中的长子,我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问题,不能只顾自己的前程,而忽视了家庭的责任和应该自己挑起的担子。况且,随着高考制度的逐步完善,考试会越来越难。知识是硬的。试卷是无情的。面对考题,一个词,一个字,甚至一个标点符号都关系到上线或者不上线。想到这里,我又怨恨起父亲。假如六九年我能顺利升入高中,多学三年,知识基础会牢固一些,有可能现在就考上大学了呢?然而时光不能倒流,人不可能从青年再返回少年——算了!不考了!不想再考的另一个原因,是讨厌周围人的白眼。听说我考大学,周围的人生怕鸡窝里飞出凤凰,有的嘲笑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有的讥讽说“如果狗子能驾车,还用马吗?”有的虽然不说,见了我,斜目而观之。可又转念一想,如果就此放弃考学,眼前没有别的路可走,有可能会在这贫穷落后的农村终老一生,和泥巴、黄土打一辈子交道,想到这里,心里既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眼前道路无经纬,不知何方是坦途啊!

睡了一整天,傍晚,想出去走走。母亲端来的饭原封不动放在床边的一块木板上。我不想吃饭,心里非常苦闷。出了大门,沿家后的府河南岸向东走去。走了一段,老觉得身后有人在盯着我,尾随着我,由于树林遮挡,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我继续向前走。天阴着,但没有下雨。厚厚的云层仿佛像黑色的棉被覆盖着大地,罩住了西天的落日,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空气里充满着潮湿腥臭的味道 , 这是从身旁的府河中散发出来的。这条府河从兖州城中穿过,一直蜿蜒向西流淌,经过我的家后,继续向西流去。小时候,经常在河里捞鱼捉虾,那时的河水清澈见底,沿河的居民能直接从河里取水饮用,岸边的大柳树下还开过两家府河茶庄;现在,府河上游的水源枯竭,加之不断地向河里排放污水,倾倒垃圾,河水不但不能饮用了,还变得污秽不堪,臭哄哄的。回忆起小时候在河里玩耍的情景,我想,人千万不要长大,一直生活在童年最好,一旦长大了,便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来找你……

我蹲在府河岸边一处高坡上,隐隐约约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向我走来,——是父亲!父亲来干什么?是来找我?怕我落榜后轻生?其实父亲是多虑了,我不会死。小时候,奶奶曾给我算过卦,说我是“沙中金”命,又出生在农历的八月二十八。她说,初八、十八、二十八,男“三八”有马骑,女占“三八”没出息,算上八月,占了四个“八”,命运肯定好。奶奶一直断定我一生准能骑上高头大马,如果现在死了,阴曹地府中的奶奶会伤心的。父亲走近我,坐下,不说话,开始抽烟。抽完一支烟,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从明天开始,你一个工分也不要挣了,跟我去学校复习,这样心静。今天上午我已在宿舍里给你安上了一张小床,也挂上了蚊帐。”

父亲说完,就听得“刷啦”一声从树上飞起一只夜归的野鸟,向着东方县城的方向飞去……

我第三次向高考发起全面冲击。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当时父亲正在泗庄联中教书,担任初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他的宿舍在学校后面,中间隔着一条大马路,一排破旧不堪的平房,住着四五家教职工,平房的最西头,就是父亲那间单身宿舍。宿舍的面积大约有六平方米,里面放着一大一小两张木床和一张学生用的长条课桌,小床和长条桌是新近才放进去的,长条桌供我复习,小床上睡觉。宿舍内没有电灯,晚上照明需要点上罩子灯;院子里也没有自来水,平时用水和打饭都要越过马路,生活条件十分简陋。我去后不久,父亲又把弟弟接来读初中,我们爷仨挤在这间六平方米的小屋里,开始了紧张的晨诵夜读。

父亲给我找来了高中三年的全部教材,托朋友买来了济南二十二中高考复习提纲和北京海淀区的高考辅导资料,借来了大大小小几十张地图,其中有世界、中国的政区图,地形图,交通图,水系图,洋流图,矿产资源分布图等等,这些地图是自学地理最直观的教辅资料;还拿来两个地球仪,以方便用手比划地球的自转和公转,记忆地球的经度和纬度。我把政治、语文、历史、地理这四科中比较重要的问答题、名词解释、历史事件的时间等等抄录在笔记本上,足足抄了六大本。现在细想起来,这六本厚厚的笔记应该不少于十万字。每天晚上,父亲陪着我坐在煤油灯下,按照笔记本上抄录的顺序,他念题,我答题,一道一道往下捋;如果我打了哏,结了瓜,父亲就马上停下来,抬起眼皮向我提示。提示只说一个字,如果一个字我仍然想不起下面的内容,就提示二至三个字;如果二至三个字还是想不起来,就在这个题目下划一个记号,明天晚上先背诵这一道昨天没背下来的这道题。父亲帮我备考的这种方法非常奏效,其声音也非常美妙,既像说书的艺人说大书,也像集市上的“打鱼鼓”,有时候巧不巧还能押上韵脚:

“巴黎公社——《共产党宣言》,赤壁之战--淝水之战,贞观之治——安史之乱,星星之火——三湾改编……”同宿舍住的高老师非常好奇,经常坐在门口饶有兴致地听这种“父子问答”,但住在隔壁的王老师有失眠症,不喜欢听这种声音,如果夜间持续时间长了,他就慢慢地敲开门问父亲:“老黄,是你考大学,还是儿子考大学?”父亲听到质问,忙赔不是:“小点声,小点声。”

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把整个高中的课程,除数学以外,又重新啃了一遍,每天自学达到 20 个小时以上,体重由 140 多斤下降到

110 斤,头发大部脱落。父亲也竭尽全力支持我备考,他白天为我打饭、提水、查资料、印卷子,晚上还要陪着我背题。

1978 年的冬天极为寒冷,一次下大雪,一连下了三天三夜,雪深过膝,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看不见田陌路径;母亲冒着冰雪严寒,在漫无边际的雪地中步行六里路,来泗庄联中看我。眼前的母亲浑身上下都是雪,已变成了一个“雪人”。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来的。进屋后,雪花、冰渣、泥水抖落了满满的一地。母亲说:“咱家的小羊生了四个小崽,冻死俩,我拿到泗庄供销社卖了六块钱,给你吧!我还用棉油炸了丸子,要是凉,你就用开水烫烫。”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望着气喘吁吁的母亲,我心里发酸。母亲坐了一会,好像又想起了一句话:

“听你爹说,你每次洗头,脸盆里都漂着好多头发,你过来我看看。”我走到母亲身边,俯下身子,母亲用她那双粗糙的手仔细地给我理着稀疏的头发,眼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一九七九年七月,我终于如愿以偿考上了大学。得知这一消息,全家人都沉浸在一片欢喜之中,父亲对母亲说了一句痛心疾首的话:“要不是邓小平恢复高考,儿子会怨恨我一辈子,我到死也给他说不清楚。邓小平挽救了我们这个家庭啊!”

一天晚上,母亲走进我的小屋,向我讲述了十年前我失学的原因,回忆起那一幕不堪回首的往事。母亲说,本来第一批向九中推荐升入高中的学生名单中就有你的名字,可在发入学通知书的前一天,县里来了一个干部,召开了会议,说九中是一个新建学校,条件很差,原定的招生人数要减少,孟村联中要在原定的升学名单中裁减下六名学生。听到要减去六名学生,校长说,这好办,从期末考试分数低的学生中拿掉算了。但干部不同意,说现在不讲什么分数,只讲成分和表现,对你爹说,老黄,你 1957 年就受到过批判,你起个模范带头作用,把你的孩子先拿下来吧,你如果不乐意,就是思想觉悟不高,阶级立场不牢,你就不配做一名合格的人民教师。话说到这个份上,凭你爹那种懦弱怕事的性格,既不敢分辩,又不敢据理力争,还怕丢了教师的饭碗,只得忍了。你爹知道你想上学,也知道你失学后非常痛苦,但怎么向你解释呢?说自己是坏人?说自己不应该识字教书?说读书会带来灾祸……这些事情,听你爹讲过多次,但我也没办法向你解释。

听完母亲的叙述,终于明白了当年那桩疑案的来龙去脉。

心里想,父亲啊,儿子错怪你了!误会你了!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你无法躲避急风骤雨,无力招架异风突起的阵阵狂飚,也没有能力为儿子撑起一把安全的雨伞,只能把屈辱和不公深深地埋在心中;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里,蒙冤的,惨死的,又何止我们一家呢?

上大学那一天,一早,母亲就包好了水饺,叫“起脚的饺子落脚的面”。我吃着水饺,母亲说:“你六岁上学的时候,奶奶给你煮了个鸡蛋,意思是让你尽快滚蛋;现在你大啦,咱不吃鸡蛋,吃水饺,希望我的儿子越来越好。你奶奶要是活到今天,该是多么高兴呢?”

父亲和母亲把我送到大门口,我第一次认真地观察父亲:头上平添了许多白发,眼角也爬满了细细的皱纹,眼睛依然那样明亮,表情依然那样慈祥。

“爹,娘,我上学去了。”——这一声儿时的呼喊,中断了整整十年!走出几步,回头一看,父亲仍然站在那里微笑着向我摆手,母亲却用衣袖抹着眼泪……

父亲和我之间经过这次“隔阂”的洗礼,父子之情愈加浓厚。春节放假回家,晚上时常坐在父亲的床头聊天,一聊就是大半夜,有说不完的话题。父亲问:“老师讲的课,你可听得懂?”我说:“听得懂,告诉你,爹,我还担任了班级的学习委员呢!我这个学习委员那可不是冒充的,是经过全班同学投票选举的,同学们的作业、讲义全都是我收发,教授们讲课也都是我招呼着,我写的作文《故乡》还是全班的范文哩!连中文系的都争相传阅。告诉你,爹,我们提出了一个口号,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老师说,‘文革’导致人才出现了断层,国家急需大批的优秀技术人才,民族的振兴,四化建设全靠我们这一代来实现,要充分利用上大学的学习机会,多学知识,武装自己,将来走向社会报效国家”。

父亲听着我的汇报,看着我神情自得的样子,非常高兴,又问:“学校生活习惯不?”  “习惯,习惯,不但习惯,而且非常习惯。学校生活基本上是三点一线,每天从宿舍到教室,从教室到阅览室,再从阅览室返回宿舍,充实得很哪!除了上课,进阅览室还有许多讲座,文化活动。”

“阅览室里书多吧?”父亲喜欢书,特意问到书。我当即兴奋的回答:“多,多,多得很哪!多得简直无法形容。天上的星星有多少颗,我们图书室的书就有多少本。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什么都有;政治的,哲学的,文学的,历史的,社会的,样样俱全;走进阅览室满眼都是珠光宝气,应接不暇。这不,我从学校阅览室借来几本书,准备放假看,我先拿一本给你看看。”说着,我跑出去拿书。“给,这是巴金《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说着随手把书递给了父亲。父亲接过《家》,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说:“这本书我原来看过,后来也成了禁书,买不到。”

我说:“现在大学里提倡‘读书无禁区’,啥书都可以读,只有博览群书,才能兼收并蓄。爹,你没进过大学,不知道现在大学里的形势,大学里的生活丰富、自由、开放、快乐。”

听到我说他没有上过大学,马上抿着嘴笑:“是,是,爹没上过大学,爹不是鱼,不知鱼之乐!”说罢又是哈哈大笑——这“哈哈”的笑声好像是替儿子发出的自豪。

母亲坐在一旁,一边剥花生,一边听着我们爷俩海阔天空的谈话,时不时插上一句:“学校里吃饭行不?”

我马上回答:“行,行,告诉你,娘,我天天过年。两毛钱一份的菜能吃上炸鱼,一毛五的菜里边有肉,不过,我都是吃五分和一毛的,偶尔也吃两毛的。”

“不行!不行!”父亲马上插话,“从今以后,咱顿顿买两毛的,家里钱有的是,等开学多带些。”说着,便伸出胳膊去摸枕头,枕头下面是他常年放钱的地方。

“有汤喝吗?”母亲又问。

“有汤,汤随便喝,不要钱。要是肚皮大,喝 100 碗也没人管你。”我又答。

母亲说:“时代确实变了,你看,家里给你卖口粮转移用的全是地瓜干,到了学校里却能吃上白面馍馍,我们沾了国家多大的光啊!想当初,你爹上曲阜师范那阵子,吃饭也是不要钱,如果要钱,就没法子上,我们两代人都受了国家的大恩啊,人可不能忘恩负义。”

天晚了,母亲催促着睡觉。父亲随手拿起一件搭身的大棉袄给我披上,意思是说,再坐一会也行。久违了,父亲的床!此时,我又想起小时候在父亲床上睡觉的场景。那时我正在上小学,跟父亲在邹县律庄小学上了一年,每到晚上,我脱光衣服,光着屁股,躺在被窝里,睡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是父亲微笑着,轻轻地用手捏起我的肚皮,一提,一松,“嘟”的一声打上一个“皮响”,这声“皮响”是父亲口中发出的伴奏,然后一拍,我就会安然地进入梦乡。现在父亲不打“皮响”了,在低着头看书,他十分坚定的相信,他的儿子已经重新回归了他的怀抱,且永远不会离去;他手中的《家》是个旧家,现在的家是个新家,时代赋予了这个家新的含义。

我从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就开始给父亲写信。用的字有些是刚刚学到的,有些是奶奶教我的。那春蚓秋蛇般的信皮,龙飞凤舞的信瓤,词不达意的语言,出自奶奶的口,通过我的手,一封一封地寄往父亲所在的学校,而父亲每一次回信都写得非常认真,每一个字都笔划清晰,字型工整,与课本上印刷的字一模一样。为了让我读得通,还为一些繁稠的字加注汉语拼音,比如“蒜”“寒”“裳”等等。谁曾想,

他的这个习惯一下子持续了几十年!在他八十多岁的时候,除了读一些古籍外,还要订阅大量的报纸刊物,比如,《新华文摘》《读书文摘》之类。这些杂志上的好文章,他阅读后,还要定时定期送给我阅读,文章中的一些冷僻字、古怪词,他都要认真地加注这个词的本意和引申意,说明这个字是多音字,是通假字,然后用汉语拼音标注上。此时,我已年过六十,退休在家,心中自语,亲爱的父亲啊,到了这个年龄,还再教我学文化!这还有用吗?读着这些加注汉语拼音的文章,我感叹!我敬佩!我泪目!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位父亲为儿子加注汉语拼音长达几十年的吗?还有这样的父子沟通形式吗?读着这些文章,我仿佛感知到父亲的意思是,儿啊,爹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给你,可读书也是财富啊,你多学一个字,就多一份财富啊!你是我的儿子,也是我的学生,任何时候读书都要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啊!现在,父亲走了,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给我送书籍杂志了,再也没有人给我标注汉语拼音了,步入晚年的我,每当想起这些事,读起这些文章,就非常怀念父亲。

父亲一生能吃亏,能受辱,眼光深远,胸怀坦荡,正是由于他的这种性格和修养,才能享高寿,受尊敬,才能躲过一次一次疾风骤雨,顺利地走完崎岖不平的人生旅程。

2019 年,父亲去世了。他静静地躺在鲜花丛中,枕边放着他最喜欢的两本书,一本是《古文观止》,一本是《唐诗三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