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小说》2025年第6期主编力荐、封推:张建鲁作品《老牛的咏叹调》附北大教授丛治辰对该作品评论《 一唱三叹的离歌》
《当代小说》2025年第6期主编力荐、封推:
张建鲁作品《老牛的咏叹调》
附北大教授丛治辰对该作品评论
《 一唱三叹的离歌》
(《当代小说》2025年第6期)
老牛的咏叹调
作者:张建鲁
颜店庙会,又被称为“滋阳庙会”,每年的农历三月三,方圆百里的百姓都会赶赴而来。今年的三月三,清晨的雾气特别重,太阳都快升到头顶了,雾气还未散去。我正在西屋的牛舍里无聊地咀嚼着,突然被用袖口抹着眼泪匆匆走来的老主人牵了出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慢吞吞地跟在他身后,蹄子踩在泥地上发出“吧嗒吧嗒”的沉重声响。这条路我走了二十六年,闭着眼睛也能找到田地的方向。可今天老主人没有带着我去河东坡的田里,而是带着我走上村北的柏油路,再往西拐,径直朝颜店庙会的方向走去。
二十六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一头小牛犊,被老主人从颜店庙会上用全家人省吃俭用好几年的积蓄买了过来,牵回郭家楼村。那时候的少主人还是个怕狗的小男孩,总是躲在我身后。我陪着他玩耍,驮着他放羊,帮着他忙秋,护着他上学,伴着他长大。后来,少主人去镇上读书,我就孤独地跟着老主人下地干活,犁地、播种、施肥、除草、拉车、打场,一年四季从不停歇。
庙会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我被拴在一棵老槐树下。牲口市上弥漫着草料的气味、人的汗味和牲畜的膻味,几只小羊在铁笼里“咩咩”地叫着。老主人急切地跟人讨价还价,那些人却摇头摆手,不停地说“这牛老了,太老了”。我的心里生出一丝庆幸和快意。可不久,还是有人掰开我的嘴,看了看我健全的牙齿,同老主人在袖里出了价。老主人急了,但犹豫半天还是同意了。老主人的手抖得厉害,接过那一沓杂乱的钞票,蘸着嘴里的唾沫数起来,纸币发出簌簌的响声。我想起了那些年在打麦场上听到的麦粒的碰撞声。
新主人是受省农业大学委托来买牛的“牛经纪”。他熟练地解开缰绳,牵着我向屠宰场的方向走去。我回头望了望,想向老主人告别。老主人正站在阳光下,低头又数了一遍手中的钞票。阳光真刺眼,我看不清老主人的表情。昨天晚上,老主人给石槽的草料里多加了几铁勺豆饼,嘴里不停地唠叨着,半天才离开牛舍。
我想起了村里越来越多的空房子,想起了那些跟着儿女搬进城里的老人,想起了撂荒的田地,我知道自己这把老骨头终究是跟不上这个新时代了。
我慢慢地走着,离家越来越远。我回头望着身后我辛勤耕耘了二十六年的一块块田地,想到了那些难忘的旧时光,可是再也回不去了。
夕阳西下,一辆拖拉机从我的身边开过,机器的轰鸣声激起了我的犟脾气。我朝着扬长而去的拖拉机“哞哞哞”地仰头叫了三声……
我回忆着与少主人在一起时的林林总总的往事。那时候,我和少主人都是彼此唯一的玩伴。自从我进了家门,少主人就勤快了很多,常去杨家河河滩和牛厂洼挖苦苦菜、野芹菜、荠菜、甜地丁、蒲公英、马蜂菜、扁扁草、茅草根……发现马瓟瓜时,他总会把一串串的马瓟瓜连着枝蔓一起背回家,和我分着吃。调皮嘴馋的他还会把偷来的瓜果拿给饥肠辘辘的我吃。我的心里总是美滋滋的。
暮色里,我走在去往屠宰场的路上,继续回忆着往事。刚进家门时,我很胆怯,渐渐地,就成了家中耕田的顶梁柱。我拉着石磙碾过麦浪翻滚的麦场,在月光下舔舐伤口,冒雨送老主人去镇卫生院……前些年,我最担忧的还是少主人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我见证了少主人从少年到长成大人,到后来成家立业的点点滴滴,就连他的新娘都是我用大红绸子装饰的大木车拉回家的……
我被老主人从颜店庙会牵回郭家楼村的家里时,已是傍晚时分。我的牛舍早被拾掇好了。老主人的妻子因病无钱医治早早去世了,无论家里有什么事,老主人都提前谋划,亲力亲为。原来的西屋一分为二,一半放农具,另一半就是我的住所了。西屋是老主人这两年农闲时用在杨家河东的废窑厂捡来的碎砖和废瓦片盖起来的。我的住所不能叫牛棚,应该叫牛舍。牛舍用青砖砌墙青瓦盖顶,有门有窗。与村里其他牛伙伴相比,我的住所是最好的。它们住的是牛棚,我住的是名副其实的牛舍。
牛舍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老主人高兴地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木盆,里面盛着草料。我闻到了青草的香味和老主人身上的汗味。走了十几里路,我还真饿了。
“吃吧。”老主人把木盆放在我面前的石槽旁,用粗糙的手掌在我脖颈上轻轻抚摸。我低下头,胆怯地咀嚼着草料和炒香的黑豆。
老主人自言自语地说,要让我成为村里最壮实的黄牛,家里的大劳动力、顶梁柱。
在老主人的悉心照料下,我确实做到了。春耕秋收,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得真快。我拉着犁铧在田里先耕后耙,来来回回地把土地翻得又松又软。老主人总说,自从有了我,自家的庄稼长得比别人家的好了许多。每到夏天一有闲空,老主人就会带我去河边洗澡,用毛刷子给我梳理金色的毛发。那时的杨家河,两岸青翠,河水清澈,老主人清爽的笑声常荡漾在河面之上。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健壮的大黄牛。
“爷们儿啊!”一天老主人走进牛舍,突然开口和我说话。老主人称我为“爷们儿”,是真把我当成他的家人了,他也常常这样称呼少主人。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这几年辛苦你了。”我抬起头,看见老主人疲倦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咱家里马上要办喜事了,要添人口了,有你的功劳啊!”少主人上大学的那天,我也在老主人的眼里看到了这样的泪光。
听到少主人要娶媳妇的消息,我激动得没有一点倦意。启明星悬在滋阳山的树梢上时,少主人就把大红绸子系在了我的牛角上。绸子太长,他就在我乌青发亮的大牛角上缠了几圈,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红绸很是耀眼。他还在我的脖子上挂了串铜铃,说:“今儿得早点起,赶在太阳露脸前把咱家的新媳妇接回来。”一个“咱”字,令我浮想联翩,兴奋不已。
大木车的橡胶轮胎碾过冻得结结实实的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抬头望着星空,看到了黛青色天空中的北斗七星,仿佛整个星河都镶嵌在了大木车半圆形的顶棚上。少主人坐在车辕上,时不时回头张望——车厢里新编的芦苇席上铺着崭新的红褥子,褥子底下压着用红纸包好的一大包喜糖,靠边处还有两床大红绸缎的被子。柔软丝滑的芦苇席真好,我都想用鼻子蹭一蹭。这是我把少主人从杨家河浅滩割的芦苇拉回家后,老主人一连几个晚上点灯熬夜编织的。
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好听极了,惊醒了熟睡的野兔和路边的蒲公英。雪白的野兔是从月宫下来的吗?它蹿进麦苗地时,带起了一串细碎灵动的冰霜,在月下闪着银光。我认得这条路,春天拉肥料时走过,秋天运粮食时走过,如今轮到我拉着一车吉祥的喜气去接新娘子。真好,真幸运。
快到村口时,少主人忽然跳下车,从怀里掏出一块红布,仔细擦拭我的两个大牛角。“待会儿见了新娘子,可别犯倔。”他声音带着甜蜜,手上的动作格外轻柔,像是在擦拭传家宝,又像是在向我分享他的幸福。
远远地就看到新娘家的小院灯火通明,像一团暖融融的红霞。铜铃的响声惊动了看门狗,它刚要大声吠叫,就被少主人扔了块喜糖堵住了嘴。新娘子穿着红绣鞋迈上牛车时,我听见了她偷笑的声音。“咯咯”的笑声和铜铃的“叮当”声混杂在一起,在黎明之际显得格外喜庆、清脆。
回程时,天边泛起鱼肚白。少主人往我的嘴里塞了一颗红枣和一颗喜糖,在车辕边俯耳轻声对我说:“小黄兄弟慢些走,别颠着她。”我放慢了步子,铜铃的响声也变得温柔了,似在哼唱一首摇篮曲。
太阳快跃出地平线时,我们到了家。少主人解下红绸子,却把铜铃留在了我脖子上。“往后这就是你的了。”他说这话时,朝阳正好升起来了,我看见他眼角的泪光闪闪发亮。
那天,少主人同新娘子在新翻修的房子里拜了天地,敬了老主人茶,送走了亲朋好友,入了洞房。晚上家里静了下来,他房间的灯也熄灭了。我卧在西屋的牛舍里寻思着,怎么也不能入睡。铜铃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夜风拂过,铃铛轻轻晃动,发出曼妙的声响,像是在诉说一个关于我和老主人、少主人,还有星空的故事。
今年刚过了元宵节,我忽然发现西屋角落里的老式手扶犁铧的犁尖上挂着一张细密的蛛网。蛛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时光为我垂下的帷幕。我不知道蜘蛛什么时候在这儿结的网,我的牛鼻子没嗅到一点动静。“是老了。”我叹息着。
老主人把新买的拖拉机停在院中央最显眼的地方,红色的铁壳在阳光下泛着晃眼的光,刺痛了我的双眼。他围着那个铁家伙来回转圈,时不时用袖子擦拭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我在牛舍里卧立不安。西屋铁制农具陈旧的气味混合着草料的味道飘进我的鼻孔,和拖拉机的柴油味格格不入。我感到恶心想吐。
冬去春来,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初春的绵绵细雨下个不停。自从拖拉机开进家里后,一到阴天,潮湿的空气里就弥漫着犁铧生锈的气味。西屋该维修了。雨水顺着破旧的瓦檐滴落下来,滴在犁铧上,砸出细小的锈斑。我似乎听见锈迹在雨中蔓延的声音,有点像当年犁尖破土翻地的响动。老主人披着雨衣给拖拉机盖防水布的时候,西屋的犁铧正默默承受着雨水的浸渍。铁锈顺着犁身流淌,在地上汇成一条暗红的溪流,气味愈发浓烈。少主人看到后,连忙用旧布擦去铧犁上的锈迹,还耐心地涂上了厚厚的油。老主人看到后欣慰地笑了,我也在偷乐。
夏日的阳光晒得西屋的墙壁发烫,我偶尔走到西屋的农具旁,用角轻轻触碰那些涂满油的伙伴们。
我的肩胛顶着木轭,犁尖翻起的泥浪在阳光下泛着光,老主人的吆喝声和布谷鸟的啼鸣此起彼伏……想到这些,我才来了精神,浑身上下有股使不完的劲。
又到秋收时节,拖拉机、收割机集中开过来了,它们的轰鸣声淹没了整个村庄,也淹没了我“哞哞”的叫声。我卧在西屋的牛舍门口,像一片枯黄的落叶,被忙秋的人们无视。老主人偶尔会往西屋瞥一眼,目光却总是匆匆掠过,仿佛那里埋着什么不堪回首的陈年旧事。
第一场冬雪落下来时,铁锈像被灵魂附体般爬满了整个犁铧。原来,少主人涂抹的油是假冒伪劣产品。拖拉机停在院中,红色的铁壳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像披了一件崭新圣洁的嫁衣。
夜深人静时,我仿佛又听见铁锈剥落的声响,声音细碎,如我的叹息。月光透过西屋破旧的窗棂挤进来,在我和农具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那些影子随风晃动,仿佛在跳一支古老的舞蹈,诉说着我和泥土、铁犁的往事。
今年三月三庙会的前一天晚上,少主人喝醉了酒,在深夜里踉踉跄跄地走进了西屋,手指轻轻抚过那些生锈的农具,然后走近我,抚摸着我的头和犄角。月光下,我看见他的眼角有泪光闪烁,我的眼睛也湿润了,连忙用湿漉漉的鼻子轻轻蹭少主人的手。少主人惊讶地看着我,然后掏出烟来,用打火机点燃,一支一支地抽了起来。他离开后,农具的铁锈味、拖拉机的柴油味、打火机的丁烷味、烟的尼古丁味,在夜色中愈发浓烈,像一首无声的挽歌,为逝去的牛耕岁月低吟浅唱。我深陷在这种氛围中无法自拔,思绪在时空中飞扬着……
麦收后的“烂场雨”已经下了整整三天。我站在牛舍里,听着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屋顶上。三天前,老主人冒着大雨在麦茬地里抢种秋玉米,回来时浑身湿透,直打冷战,当晚就发起了高烧。
“喀喀喀……”东屋传来老主人剧烈的咳嗽声。我不安地甩了甩尾巴,知道老主人病得不轻。少主人从村南的小卫生所开了药,可老主人吃了药烧不但没退,反而病得越来越重,甚至有点神志不清了。
“爹,咱得去乡卫生院。”少主人的声音透着焦急,“再这样烧下去可不行,你的身体是吃不消的。”
我听见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少主人似乎在收拾东西。不一会儿,少主人披着蓑衣走进了牛舍,怀里抱着一卷芦苇席。
“小黄兄弟,”少主人拍了拍我的脖子,“辛苦你了,咱得拉老爹上乡卫生院。”
我低下头,让少主人把木轭套在我的背上。我知道,这是我报答老主人的时候。
少主人用芦苇席在大木车上搭了个半圆形的车棚,又抱来一床厚棉被铺在车板上。他小心翼翼地把老主人背出来,扶上车。老主人烧得满脸通红,不停地咳嗽,整个人蜷缩在棉被里。
“走吧。”少主人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背。
雨还在下,泥泞的乡村土路被雨水泡透泡软了。我的蹄子深深地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力气。车轱辘在泥浆里打滑,发出“吱呀吱呀”的响声。
“喀喀……”老主人又咳嗽起来,声音虚弱得让我的心揪着疼。我努力加快脚步,雨水汗水混在一起,顺着我的脊背流下来。
走了约莫三里多路,我突然感觉右后蹄一阵剧痛。低头一看,一块玻璃瓶的碎片扎进了后蹄中心的肉里。每往前走一步,碎片就扎得更深一些。
“哞——”我忍不住长叫一声。
少主人听见叫声,赶紧下车,蹲下来查看我的蹄子,脸色变得很难看。
“小黄兄弟,我知道你疼。”少主人摸着我湿透的头,“可咱得坚持,卫生院快到了。我在后面帮你推车可好?”
我看着少主人满是泥水的脸,点了点头。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往前挪。每走一步,蹄子就传来钻心的疼痛,但我知道,一步都不能停下。
雨越下越大,风刮得芦苇席哗哗作响,脚下的雨水被染成了淡淡的血红色。我感觉自己实在撑不下去了,但想到车上病重的老主人,就又有了力气。
终于,乡卫生院的灯光出现在阴暗的雨幕中。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车拉到了卫生院的急诊室旁。
少主人冲进急诊室喊来了医生。两个医生把老主人抬了进去,少主人这才有空查看我的伤势。
“天哪。”少主人倒吸一口冷气,眼泪一串串地流了出来。我的牛蹄子里扎了大大小小好几块玻璃碎片,有的已经深深嵌进了肉里。
医生给老主人看完病,打上吊瓶后,在少主人央求下,带着手术刀和镊子出来帮我清理伤口。我疼得直哆嗦,咬着牙由医生把碎片一块块取出来。
“这牛真懂事。”医生一边上药一边说,“一般的牛,早就疼得乱踢乱蹬了。”
少主人把我牵到卫生院西侧的车棚里,给我抱来一捆干草。“小黄兄弟,你好好休息。”他摸着我的头说,“多亏了你,爹的烧已经退了。”
三天后,老主人康复出院了。他的身体还算皮实,经得住折腾。回到家,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一小袋黄豆走进牛舍。
“爷们儿呀!这是咱家留着晴天后种的豆种,今天我就炒香了给你吃。”老主人把黄豆倒进铁锅里。
我闻着锅里飘来的豆香味,眼睛湿润了。我知道,这是老主人能给我的最好的东西了。
老主人把炒熟的黄豆分成六份,每天早晚各喂我一份。我吃着香喷喷的黄豆,感觉蹄子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像是快好了一样。
一连多天的“烂场雨”终于停了。夜深人静,我躺在牛舍里,蹄子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我听见屋里传来老主人轻微的鼾声,心里踏实了许多。少主人轻手轻脚地走进牛舍,手里端着一盆温水。
“小黄兄弟,”少主人蹲下来,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拭我的蹄子,“还疼吗?”
我低下头,用鼻子蹭了蹭少主人的手。这是我传递情感的一种方式。我记得小时候,少主人也是这样照顾我的。那时,我还是一头小牛犊,刚来到这个家,不适应新环境,整夜整夜地叫。少主人就抱着干草,坐在牛舍里陪我,直到我睡着。
“你知道吗?”少主人一边上药一边说,“爹刚才还在念叨你。他说要不是你,他的这条命可能就没了。”
我的眼睛又湿润了,想着那天雨中的情景——老主人蜷缩在车上,脸色苍白,呼吸微弱。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下去,哪怕这条牛腿废了。
少主人摸了摸我的头。“爹还说,等他再好些,要找胡铁匠给你做新蹄铁。你是咱家的大恩人。”
我轻轻“哞”了一声,像是在回应。我知道,老主人一向节俭,自己的鞋子破了都舍不得换新的,总是补补再穿。可现在,他却要给我做新蹄铁。
第二天一早,老主人就拄着拐杖来到牛舍。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但精神好了很多。
“爷们儿,”老主人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的黄豆,“来,再吃点这个。”
我闻了闻,心情好,胃口也自然好起来,香喷喷的味道让我忍不住流口水。我小心翼翼地用舌头卷起几颗黄豆,慢慢咀嚼。阳光照进牛舍,黄豆的香味在我的嘴里化开,我感觉整个身体都暖洋洋的。
老主人坐在牛舍门口,一边喂我吃黄豆,一边絮絮叨叨地说:“记得你刚来的时候,才这么点大。”老主人用手比画着:“现在都长得这么高大壮实了。”
我听着老主人的话,心里暖暖的。我记得,那时老主人每天都会给我梳毛,教我拉犁。有一次,我不小心把犁弄坏了,老主人不但没生气,还安慰我说:“没事,慢慢来,你一定能学会。”
“这些年,多亏了你啊。”老主人叹了口气。
我用头蹭了蹭老主人的手。我知道,老主人一向不喜欢用机器。他说:“机器没有感情,不会心疼田地。可你不一样,你知道每一块田地的脾气,知道什么时候该快,什么时候该慢。”
少主人也来了,手里拿着四个新蹄铁。“小黄兄弟,”少主人笑着说,“爹特意请人给你打的,试试合不合适。”
我抬起受伤的蹄子,少主人小心翼翼地把新蹄铁给我套上。蹄铁很合适,走起路来我的蹄子也不疼了。
少主人摸着我的头说:“等你的病好利落了,咱一起去地里看看。今年的秋玉米长得可好了。多亏了你那天及时把爹送到卫生院,你真是我们家任劳任怨的好黄牛。”
我看着少主人和老主人,心里充满了感激。我知道,我不仅仅是一头牛,更是这个家的一员。我们之间不应该再客气了,我愿意为他们付出一切,就像他们愿意为我付出一切一样。
夜更深了,我躺在牛舍里,听着老主人的屋里传来均匀的鼾声,心里很踏实。我知道无论未来有多少风雨,我都会和这个家一起勇敢地去面对。
当镰刀似的月牙挂在天边时,我才跟着老主人从地里回来,四个蹄子上沾满了油光发亮的黑泥巴。我又拉了整整一大车玉米,卸在了小院里。这一季的秋玉米收成不错,金灿灿的粗大玉米棒子堆满了整个小院。
第二天一大早,老主人就给我套上犁铧,来到露着玉米茬的田地里。
“爷们儿,这地难耕,咱们今天再加把劲,”老主人拍了拍我油亮的脊背,“把地耕得深些,来年麦子的收成才能好。”
我明白老主人的心思。少主人明年就要高考了,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说他是上大学的料。老主人这些天总爱蹲在枣木做的门槛上,用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计算着少主人的学杂费和生活费。
连着几天,我拉着犁铧在地里来回走。我的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蹄铁也磨薄了一层。老主人跟在后面,双手扶着犁把,腰弯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我们一起把十多亩地耕得又松又软,远远望去,黑色的泥浪在阳光下泛着油黑的光。
“好了。”老主人终于直起腰,擦了把汗,也给我擦了擦被汗水浸湿的脊背,“明天我就去集上买麦种。”
逢一和逢六是颜店的大集。今天逢六,赶集前,老主人穿上了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他临走时摸了摸我的头说:“爷们儿,听说王三哥那里有好麦种,我去看看。”
我记得那个王三哥,是老主人家的远房表亲,去年还来借过钱。我不安地甩了甩尾巴,但老主人已经兴冲冲地走了。
夕阳西下,天色逐渐暗沉,老主人用“三八大杠”自行车驮着一个鼓鼓的麻袋回来了,脸上带着难掩的喜悦。“爷们儿,王三哥卖给我的价钱比镇种子站便宜三成多!”他打开麻袋,里面是黄澄澄的麦粒。“说是新品种,抗倒伏,产量高。”
我凑近闻了闻,发现麦粒中有一丝淡淡的异味,一般人是很难察觉的。我用鼻子碰了碰老主人的手,还“哞哞”叫了两声提示他。但老主人正高兴地计划着:“这一季要是收成好,孩子的学杂费、全家人的生活费就更有着落了……”
播种那天,我拉着耧车在地里走。我听见麦种落在松软的土地里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像春雨落地的声音一样好听。老主人在后面扶着耧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渔鼓戏腔。
开春后,麦苗蹿得飞快。老主人每天都要到地里转一圈,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舒展。
“爷们儿,你瞧这麦茎,分叉多,长得多好呀!”他摸着我的两个大牛角,“秆子粗壮,叶子油绿,今年麦收季肯定大丰收。”
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些麦子长得太高太密太快了,更奇怪的是,到了该抽穗的时候,麦秆顶端只冒出些稀稀拉拉的穗子,像村里二秃子的头发。
五月的一天清晨,老主人慌慌张张地冲进牛舍:“爷们儿,出事了!麦子咋不灌浆?”
我咋回答呀,我甩尾巴你看不见,我叫着提醒你听不见。
老主人跑到地里,掰开一根又一根的麦穗——里面空空如也。他又跑去麦田中央掰开一根,还是空的。老主人的手开始发抖,疯了一样在地里奔跑,不停地掰着麦穗……
“假的,都是假的。”老主人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手里攥着一大把空麦穗,“王三哥,你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卖给我假种子,害了我们全家。”
我用头轻轻蹭着老主人的背,我也只能这样安慰他了。我知道,这一季的收成打水漂了,少主人的学杂费、生活费也没着落了。
那天晚上,老主人屋里的灯亮到很晚,他不停地抽着自己卷的旱烟。我听见他在咳嗽,一声比一声重。
第二天一早,少主人从县城一中回来了。他站在麦田里,看着那片长得旺盛却不结果的麦子,气得嘴唇发白。
“爹,我不参加高考了。”晚饭时,少主人突然怯怯地说。
老主人手里的碗“啪”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你胡说啥!”老主人猛地站起来,但因为气血上头,眼冒金星,慌乱地扶住八仙桌的角,“咱家就指望你……”
“我去县城打工,供小妹上学。”少主人的声音很平静,“她成绩比我好,她才是上大学的料。”
我看见老主人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桌子上。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佝偻着背走出了屋子,倚靠在院中央的老枣树上。
第三天天没亮,我就感觉有人进了牛舍。是少主人。学校放了几天麦假,他正准备往车上装绳索和麦收工具等。
“小黄兄弟,”少主人摸着我的头,“今天咱们去给胡叔家打短工收麦子去。”
原来,少主人已经和村里人说好了,他们父子带着我去帮工。麦收时节很忙,家家都缺劳动力,麦熟一晌,蚕老一时啊。帮工的报酬可以参考在外打工的工钱,也可以折算成等值的新麦子。
第一站是村东头的胡叔家。胡叔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老主人的肩,递给他一碗绿豆汤、一块新毛巾。
我拉着满车成捆的新麦,在田间小路上来回奔走。太阳晒得我浑身发烫,汗水顺着皮毛和木轭往下淌。但我不敢停下来,我知道每拉一车麦子,就意味着少主人能多一丝上大学的希望,小妹也能多买一本学习资料。
中午休息时,胡叔的媳妇端来半盆豆饼,说:“老黄,累了吧?快吃点。”
我感激地舔了舔她的手。我记得去年冬天,胡叔家的小孙子掉进了杨家河的冰窟窿里,是老主人跳下去救的人。
就这样,一个麦收季下来,我和老主人几乎给郭家楼全村的人家都帮了工,少主人也没耽误参加高考。奇怪的是,每家给的报酬都比事先说好的多了许多。
李婶家多给了一袋麦子:“今年收成好,你们拿着。”
张大爷偷偷往少主人兜里塞钱:“给你买本字典。”
就连平时小气的钱会计,也硬塞给老主人一篮子鸡蛋:“补补身子,看你瘦的。”
最后一站是村主任家。结账时,村主任递给老主人一个信封:“老伙计,村里商量了一下,给你申请了特困补助,孩子的学杂费政府出一半。”
老主人颤抖着接过信封,眼泪滴在信封上。
回家的路上,少主人难掩心中的喜悦,突然说:“爹,我要是考上了,还想去上大学。”
老主人停下脚步,看着少主人晒得黝黑的脸,轻轻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老主人给我加了一筐新鲜的苜蓿和一铁勺豆饼。
“爷们儿啊,”他摸着我发酸的肩膀,“多亏了你。”
我低头吃着苜蓿,香甜的汁液浸满了口腔。我想起了这些天的辛苦经历,想起了那些帮助我们的乡亲,想起了少主人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
月光下,老主人蹲在院子里,一粒粒地挑拣各家给的麦子。少主人在灯下看书,小妹在旁边写作业。我站在牛舍门口,静静地看着这眼前的一切。
夜风吹过田野,新麦的香气在小院里散开。我知道,虽然这一季老主人家的麦田颗粒无收,但在另一片人间亲情的“田地”里,我们收获了最珍贵的“粮食”。
又是一年春来时,政府出台了农机补贴政策,越来越多的收割机开进田里,在我曾经的蹄印上碾过。村里小孩和年轻人越来越少,逐渐变成空巢老人独守的阵地。少主人偶尔会牵着我在废弃的田埂上回忆往事,可惜这种时刻太少了。直到被老主人牵到颜店庙会,我才用最后的回眸来丈量这二十六年的光阴。
颜店庙会在镇政府的东西大街和南北大街上,牲口市在镇南头的一片与树林连接的荒地里。我的蹄子深深浅浅地踩在黄土路上,记得第一次走这条路时,我还是刚断奶来到主人家的牛犊,老主人把红布条系在我的脖子上。而今,布条早褪成灰白色的了,压在老主人的枕头下边,倒像是老主人头上稀疏的白发。
记得第一台手扶拖拉机开进村时,我正拉着石磙在麦场上画着同心圆。我习惯了加班干活,春耕时泥浪翻卷,我的肩胛顶着被磨得发亮的木轭,在田里一趟又一趟地耕作。老主人扶着犁铧哼着小调,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干完地里的活,少主人时常陪着我数夜空中的星星,看月圆月缺。而与我一同耕地的铁犁,靠在墙上都生了锈,没有像我这样的待遇。老主人依旧每天一大早解下我的缰绳,陪着我在郭家楼的村前屋后溜达。
村庄炊烟散尽,存放农具的西屋的梁上挂着褪色的大红绸,它正同老友悠悠地诉说着过去的故事……
晨雾还未散尽时,少主人往食槽里添了把豆饼。我认得他身上的味道,就像认得他左手拇指上的旧疤——那年邻家媳妇的鞭子抽过来,少主人用十二岁的手替我挡住鞭子,他的鲜血溅在我的睫毛上,从此这道月牙形的疤就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事件的起因是少主人偷了邻居的一个西瓜,和我分着吃了。这件事成了我永远的记忆。
那时,麦场的麦秸垛堆成了连绵的小山。少主人偷来的大西瓜在月光下泛着翠色的光。他把半块西瓜塞进我的嘴里,说:“你累坏了,犒赏你一下。”我嚼着汁水四溢的瓜瓤,看着他被西瓜汁染红的嘴角,觉得甚是惬意。邻家媳妇举着手电筒寻来了,他把我往黑影里推,自己却被揪着耳朵拽了出去。鞭子抽打的声音惊醒了宿鸟。我往前顶了顶犄角,换来了更密集更暴力的抽打。直到老主人举着铁锹赶来,那吓人的恶妇才骂骂咧咧地离开了。
鲜血渗出来,滴在麦草上,像暗红色的露水。少主人站在牛舍里给我涂药,眼泪砸在我的脊梁上,烫得我浑身一颤。后来,老主人把买西瓜的钱送到了邻居家里,还向邻居赔了不是。
怕狗就躲我后面——我用尾巴扫着少主人瘦小的身子,提醒他。村口刘家的黄狗朝我们龇牙时,他用冰凉的手攥住我的尾巴,我能感觉到他掌心里渗出的汗。之后,他往我的嘴里塞了半根黄瓜,我品味着黄瓜脆生生的清甜味,再一次尝到了被疼爱的滋味。
少主人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晚上,月光把西屋的牛舍照得雪亮。老主人往石槽里多撒了几把麦麸和黑豆,用粗糙的手掌抚摸着我肩头的老茧:“咱爷儿俩后半年再加把劲,年底就好过了。”秋收时节的月亮最是慷慨,月光照得少主人录取书上的红章格外鲜艳。少主人的一只脚已迈入了大学的门槛。
收割机的轰鸣碾碎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梦,也碾碎了我规划的“牛生之路”。被我拉了二十六年的铁犁铧寂寞地待在西屋里,上面的铁锈又厚了许多。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晾着几件孤零零的旧衣裳,风一吹,就像招魂的幡。
少主人大学毕业后,开始频繁地往城里跑。每当他西装革履地回家时,身上总带着一丝令我讨厌的汽油味。他摸我的鼻子时,我看见他腕上的手表闪着亮光,和当年系在我角上的红绸一样夺目。我想起少主人结婚那日,大红绸子拂过我的眼角时,他悄悄往我嘴里塞了甜到今天的红枣和喜糖。我曾想偷看他的日记,想知道他在日记里是怎样描写我的,可是我一直没有机会,也不识字呀。
最后一次春耕,老主人扶着锈迹斑斑的犁铧,犁尖划过板结的土地,翻出了许多塑料袋和农药瓶。我们一言不发地干到日头西斜。春天的夕阳给老主人佝偻的脊背镀上一层金黄。忽然,他把额头抵在我脖颈间,温热的汗水渗进我的皮毛,烫得像是二十年前那个夏夜。
屠宰场的铁门在我的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我颤抖了一下,闻到阴森的血腥气息。我的两个犄角触碰到铁皮上,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地写着“2006·夏”——那是少主人怀揣着梦想去县城上学的日子。
最后的月光挤进县城屠宰场的铁窗里时,我似乎又听见了收割机的轰鸣。新麦的清香穿过二十六年的光阴,轻轻缠绕在我的鼻尖,飘进我的心里。我又想起了那个偷西瓜的夏夜,少主人颤抖着给我涂药,在我背上落下了滚烫的泪水,我的心里发热,也跟着流泪了,但我没让少主人看见。月光是冷的,眼泪是烫的,少主人颤抖的手始终徘徊在我的心间。
我又想起少主人那年上大学的时光。
秋风吹落枣树枯黄的树叶,落叶在牛舍前打转。我看着少主人把最后一件衣服塞进带拉链的行李箱里,用尼龙网兜装了满满一提书。
“爹,我走了。”少主人的声音有点儿发颤。
老主人蹲在磨凹的门槛上抽着自卷的旱烟,烟雾缭绕,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在地上按灭了烟头,闷声道:“去吧,好好念书,今后就算种庄稼没有文化也不行了。”
我看见老主人的手在微微发抖。我记得少主人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老主人揣着那张彩色的硬板纸,摸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就去镇上把攒了多年的钱都取了出来。
少主人走到牛舍前,摸了摸我的犄角,说:“小黄兄弟,我不在家,你要帮爹把地种好啊。”他又用手抚摸了我的额头,带着他身上特有的力道和柔情。
我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哞”声。我知道,从今天起,这个家就只剩下我和老主人了。
天还没亮,我就听见老主人在院子里咳嗽的声音,我知道这是要下地干活的信号。果然,不一会儿,老主人就披着满是补丁的棉袄走了过来。
“爷们儿啊,今天咱们得把河东头的那块地犁完。”老主人边说边给我套上犁轭。他的动作比往常慢了些,手指关节粗大肿胀,显然是多年的风湿又犯了。
深秋的田野上覆着一层薄霜,我的蹄子踩在杨家河的石板桥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感觉到肩上的犁轭比往日沉了许多——老主人把犁铧换成了更宽的,这样一趟能犁出更多的垄沟。
“咱们得多干点,”老主人像是自言自语,“孩子在城里花销大……”
我明白。记得少主人临走前说过,学校食堂一顿饭要两块五,宿舍费一学期要二百,还有学杂费、零用钱……这些数字对老主人来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看得见,可数不清。
太阳升到头顶时,我已经拉着犁铧走了几十个来回。我的肩膀被磨得生疼,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凝结成霜。但我不敢停下来歇一会儿,因为老主人也在坚持。他佝偻着背,双手扶着犁把,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第一场雪落下时,老主人病了。
那天早上,我等了很久都没看见熟悉的身影。直到日上三竿,老主人才拖着身子来到牛舍,脸色苍白得像地上的雪。
“爷们儿啊,今儿……喀喀……今儿咱们歇一天,老天爷知道我们累了,下雪了。”老主人说完这句话,就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焦急地用蹄子刨着牛舍的地面。我知道地里还有一大片没犁完,少主人的生活费紧巴巴的,还等着卖粮食的钱呢。可此刻,老主人连站都站不稳。
中午时分,村里卫生室的医生来了。我听见他们在屋里说话。
“老叔啊,你这肺上的毛病拖不得,得去县医院查查。”
“喀喀……没事,吃点药就好。孩子来年上学的钱还没着落……”
我看见老主人正在窗前数一沓皱巴巴的纸币,那是卖秋粮后剩下的最后一点积蓄。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犟牛”决定。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自己用嘴解开缰绳,走到院子里。我牢记老主人教过我的拉犁的动作——低头,用力,走直线。虽然没有犁轭,但我可以用牙齿咬住犁绳。
我拖着沉重的犁铧来到地里。直到第一缕阳光照在雪地上时,我仍然犁不出一条像样的垄沟。尽管我的牙齿被绳子勒出了血,但没有老主人在后扶犁,我独自一牛干不了这个活。
“爷们儿啊,你这是干啥!”老主人的声音从地头传来。他趿拉着老布鞋跑来了,连棉袄都没穿好。
我抬起头,看见老主人眼眶通红。他颤抖着解开我嘴里的绳子,摸着我流血的嘴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在雪地上。
“傻牛啊,”老主人抱住我的脖子,“咱不急,慢慢来……”
春天到来了,老主人的病好了些,我们一起把最后一块撂荒的田地耕耘完,种上了春荞麦。
那天傍晚,老主人收到了一封信。他坐在门槛上,借着最后一缕天光反复读着,脸上的皱纹立即抚平了。
“爷们儿,孩子说期末考试考了年级前十!”老主人兴奋地对我说,“学校还给发奖学金哩,还有这种好事!”
我欢快地甩了甩尾巴。我知道,这意味着少主人上学的费用有着落了。
夜里,老主人给我加了一捧豆饼和一捧黑豆。“吃吧。”他摸着我的头,“等卖了这茬玉米,给你换个新犁轭。”
我望着满天繁星,咀嚼着香甜的豆饼和黑豆,想起少主人临走前说的话,心里充满了骄傲——我真的帮老主人把地抢种成功了。
远处传来蛙鸣,田野里的庄稼正在悄悄地生长。我知道只要我们一起努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
我又想起了有一年麦穗泛黄时下的那场雨。那时,全家人的心里都带着一股不安的情绪。我和少主人躲在西屋牛舍的檐下,看着雨珠在空中织出的细密的网,祈祷着不要刮风,快点雨过天晴,这样麦子就不会倒伏和减产。少主人将一本唐诗选集摊开,搁在双膝上,手指头在《悯农》的字里行间游走。我嚼着带着雨水的麦草,忽然听见他念出了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
雨滴砸在铁犁上的声响变了。不知从哪天起,落进田里的不再是圆润透亮的水珠,而是裹着泥灰的硬雨。原来,我们接的雨水能直接喝,现在积在犁沟里的雨水泛着一层彩色的油光,还散发着刺鼻的腥臭。
两年前的深秋,少主人开着新买的轿车回来,车轮碾过麦场的水坑,溅起了水花。水坑中漂着很多个农药瓶盖。我站在田埂上,从水坑的倒影里,我看见熟悉的村庄被扭曲成怪异的模样,感到很奇怪。
拖拉机、收割机及各种农机具在村里出尽了风头,抢尽了风光。我努力摇响脖子上的铃铛,在喧闹中喊哑了嗓子。老主人稀罕的那个铁家伙浑身散发着柴油味,消音器比我的犄角还长还亮。村里人都围着它转圈,有个戴太阳帽的农机手给消音器系上了红布条,和当年系在我脖子上的那条一样红。
老主人摸着收割机的铁壳说:“这家伙一天能收六七十亩。”他的手心没有沾上铁锈,却沾了一层黑乎乎的油渍。“在平整方正的地块,它一天能收割一百多亩呢。”戴太阳帽的农机手说。我怀着失落的心情,站在田埂上反刍着,嘴巴里又尝到了铁腥味——不知道是牙龈渗出了血,还是空气里混杂着太多的工业金属碎末的缘故。我感觉村庄的绿意淡了不少。
当天夜里下起了暴雨,新翻的麦茬地里,我的蹄印和拖拉机的轮胎印纠缠成奇怪的图案。雨水冲开浮土层,露出半截生了绿锈的铜铃。那是我十年前为了挣脱老主人对我的鞭策,挣脱缰绳而遗落的。那时候,我年少不懂事。
腊月里的村庄像被掏空内脏的风干鱼,静等着春节的到来。老主人十分想念在县城工作生活的少主人,几乎思念成疾。我正在院子里啃着牛舍两侧的对联,突然脑子一片空白,发疯似的撞开门,在空旷的打麦场上奔跑着。然后,我站在打麦场中央,等来了少主人。
我在村口遇见了李婆婆,她正挎着竹篮给城里的孙子晒地瓜干。“都吃超市卖的饼干了。”她往我嘴里塞了块柿饼,甜味里混着风油精的味道——装柿饼的塑料袋,怕是先前装过风油精。
又是一年除夕夜,烟花在邻村天齐庙社区的楼群间绽放着。主人家新贴的春联换了新词:鹏程万里展宏图,壮志千秋书华章。而我住的牛舍的门上还贴着去年的“五谷丰登”,对联被风吹起一角,露出底下层层叠叠的旧对联,如同翻开一部褪色的乡村史册。
在县城的屠宰场里,我一遍遍反刍着这二十六年的时光,一夜没合眼。少主人偷来的西瓜、甜瓜、黄瓜,还有摘来的马瓟瓜的瓜子,竟然都在我胃囊里发了芽,细白的根须缠绕着陈年的草料,开出一朵朵透明的小花……
我还是喜欢称他少主人,尽管他的两鬓已经生了白发。窗外的月亮还是旧时的模样,照在我的眼睛上,在我眼前映出老主人手提马灯同少主人一起向我不紧不慢走来的画面……
少主人的泪落下来时,我正在数草料里的稗子。他的第一滴眼泪坠落在我的旧伤疤上,烫得我浑身肌肉绷紧;第二滴泪渗进我新涂的药膏上,滴出一个小小的旋涡;第三滴泪悬在牛角尖,被风摇碎了,散成细雾蒙住我的眼。不知怎么了,我的泪也落了下来。
我还想起了少主人的妹妹,那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往我的鼻环上插上刚采的野菊花;还想起老主人默默塞给我的一大把黄豆;还想起那一年暴雨冲垮田埂时,我和老主人并排堵住缺口,他的蓑衣紧贴着我湿透的背脊……
隔壁铁笼里的黑牛突然长“哞”一声,惊碎了我琉璃般的记忆。在铁链晃动的声响中,我看见了那个怕狗的少年。我朝他喊道:“别怕,躲我后面!”可现在,我的尾巴再也扫不到那双颤抖的手了。我现在多么希望看到少主人的那双手啊!
我无意中从老主人的收音机里听到,我死后还有些利用的价值:我的犄角会被做成工艺品挂在某间民宿的墙上或商店的橱窗里;皮可以做成皮革制品,展列在商场或者乡村农耕民俗展览馆里,下面标注着“传统农耕时期的老黄牛最后的价值”,一旁还会摆着仿制的犁铧模型,刷着亮晶晶的清漆。可我更希望我的牛角被做成梳子,放在老主人、少主人触手可及的床头柜上。
我想起去年的麦收时节,少主人的小儿子在平板电脑上玩“农场丰收”的游戏时,指尖划过的麦田瞬间变成了金黄色,和我的金黄的皮毛一样。窗外真正的麦田里,收割机正吞吐着金黄的波浪,操作员戴着降噪耳机,听不见布谷鸟的叫声。
我不知我的灵魂会安放在哪里,会停留在何处。
我正想着到了另一个世界,还会不会遇到像老主人这样的好人家时,就被人从屠宰场的铁笼里牵了出来。原来屠宰场是我临时落脚的驿站。我被赶上了一辆乳白色的厢式汽车,上车的一瞬间,我看见老主人佝偻着身子正哭着喊着“爷们儿”。
我被拉到省农业大学动物医院,进入了一个宽敞的房间。刺眼的白炽灯灯光下,我看见墙上挂着各种锋利的手术工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我说不上来的刺鼻气味,让我不由得打了两个响鼻,浓稠的鼻涕流了出来,真有点丢人。
“开始吧。”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口罩被称为“王主任”的人低声说。
第一刀落下去,我的皮毛被划开了。我感觉不到疼痛,麻醉剂已经让我失去了知觉,但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刀刃划过皮肤的触感,就像当年老主人曾用剃刀给我修剪过长的毛发一样。只是这一次,刀锋要深入得多。
我被一点一点地剖开,内脏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有人用尺子仔细测量我的每一个部位,在笔记本上记录下一串串数字。我清晰地听见有人说:“这牛的肌肉纹理太完美了,特别是它的牛腱子,肉质结实几乎没有脂肪,一定要完整地保留它的特点。”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被浸泡在了一种冰凉透明的液体中。那是高浓度的防腐剂,它正在无声地渗透进我的每一个细胞。我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不小心掉进了村东的杨家河里,老主人二话不说就跳下去救我,上岸后老主人和我都冻得直打哆嗦。老主人因此得了风寒感冒,却还每天坚持来喂我草料。老主人一家把我照顾得太好了。
“处理牛皮要小心,不能有丁点儿差错。”一个张姓的女教授说,“这皮毛太珍贵了。”
“可不是,你看这毛色浓密金黄,油光发亮,一点杂毛杂色都没有。”王主任回应道。
“按牛的生长年龄算,它可算是高寿了。能保养得这么好,连牙齿都这么完整,真是不容易,罕见啊!”张教授感慨。
我感觉有人在我的皮肤上涂抹着什么,一遍又一遍。那些液体渗入我的毛发,让原本就油亮的皮毛看起来更加光滑柔和。有人用细密的针线缝合我的身体,针脚细得几乎看不见。然后是填充特殊的高科技材料。我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植入了多枚芯片。一切完毕后,我的身体变得柔软而有弹性。这些柔软而有弹性的东西就是我思想和灵魂的新载体,它们完整地撑起了我完美的形体,让我看起来就像是还活着一样。有人调整我的姿势,让我的头微微抬起,看起来像是在眺望诗和远方。
最后是眼睛。我原来的眼睛被取了出来,换上了一对带芯片的玻璃材质的假眼。那眼睛做得太逼真了,连瞳孔的纹路都清晰可见。我想起老主人在家常说的话:“咱家这头牛的眼睛像是会说话一样。”
整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月。九十个日日夜夜,我经历了千刀万剐,终于涅槃重生。最后一层保护漆喷涂完毕,我焕然一新、精神饱满地呈现在人们的面前。
我被运到了新建的乡村农耕民俗馆。这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农具:铧犁、耙子、镰刀、风车、石磨、石磙、牛槽、手提马灯、铁锨、锄头、草帽、捆麦子的草绳……每一件都承载着我熟悉的记忆。我被安置在展厅中央,脚下铺着晒干的青草。我仿佛还站在熟悉的牛舍里。
开馆那天,风和日丽,来了很多领导、专家和街坊四邻。少主人开着汽车拉着全家来了。小孙子穿着校服,戴着红领巾。老主人双手颤抖地抱起小孙子,把那个铜铃铛挂在了我乌亮的犄角上。
“爷们儿啊,”老主人说,“以后你就在这里,给大伙儿讲讲咱们村、咱们家的故事吧。”
渐渐地,我明白了自己的新使命。几乎每天都有成群结队的学生前来参观。他们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栩栩如生的标本,听讲解员讲述着农耕文明的故事及农业生产演变的过程。
“这头纯正的鲁西黄牛活了二十六年,本来还可以活得更长些……”讲解员说,“它见证了咱们鲁西南一带农村的变迁。你们看它的肌肉多么结实,皮毛多么光滑,这些都是农业劳动练就的健康体魄的标记。”
我想告诉他们,我的身上不仅仅留着热爱劳动、热爱家乡的痕迹,还留着老主人抚摸过的痕迹,留着少主人给我的伤口涂药的痕迹,留着我在田埂上奔跑时的喜悦,留着我在杨家河嬉水的快乐……
有一天,一群白发苍苍的老人来到了乡村农耕民俗馆。他们站在我的面前,久久不愿离去。
“记得那会儿,咱们村就靠这些牛耕地。”一个老人说,“那时候日子苦,谁家有这些老伙计陪着春夏秋冬地讨生活,心里就踏实多了。”
“是啊。”另一个老人抹着眼泪,“现在都用机器了,这些老伙计都快被人忘干净了。”
老主人接过话茬:“不能忘了它们,我们庄稼人的根和本永远不能忘啊!”
老主人摸着我的头,就像从前一样。“爷们儿,你在这里好好的,这里暖和,不用被风吹雨淋,也不用干体力活了。”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突然明白了老主人的良苦用心。我知道这是我新生命的开始,我不仅仅是一头高科技赋能新农村建设的老黄牛,更是一座桥梁和纽带,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连接着记忆与想象,还代表着一头老牛的今生和来世。
夜深人静,月光透过天窗洒在我的身上,铜铃在微风中轻轻作响,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远去的发黄的日子。我知道,我的生命正以另一种方式延续着。
时代的快速发展,谁也挡不住。在新的规划蓝图里,我曾经居住的郭家楼村拆迁了。村中央的老槐树被移栽到新建的文化广场上,挂着“乡愁记忆”的铜牌。有来自省城的画家在村里写生。一位乡土诗人慕名而来,寻找昔日郭家楼村的影子和关于老黄牛的故事。望着被拆成断壁残垣的村庄,望着坍塌的牛舍,他感叹道:“我家也养了一头鲁西黄牛,我们俩一同长大……”于是,他睹物生情写了一首题为《麦收夜》的诗:
如银的月光仍在麦芒间流淌
老牛拉着收割的最后一车金黄
背脊上驮着月亮的畅想
主人为老牛卸下沉重的木轭
蹄子踩在泥土上没有声息
抖掉牛睫毛上的星星般的露珠
又惊醒了打谷场的麦草
在老牛咀嚼草料的时候
整个村庄睡在麦香的梦里
老牛反刍着星光和月光
当第一缕炊烟升起时
牛铃摇落满身谜一样的夜色
乡愁正沿着老牛深浅的蹄印
静静流向每家打开的院门
少主人知道画家和诗人在寻找乡村巨变的创作灵感后,冒着雨亲自开车把他们送到乡村农耕民俗馆。我正站立在乡村农耕民俗馆的正中央,很多观众同我合影留念。看到少主人带着画家和诗人来到我的面前,我激动不已。我听他们讲述乡愁,讲我的老牛同伴,听着听着,忽然一阵田野的风吹来,我恍如从乡村农耕民俗馆里走了出来。地上的水洼映着破碎的云,突然间,我瞧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我拉着一大车刚收割的金黄的麦子,披着月光走向炊烟升起的地方,我脖子上的铃铛“叮当”响,在夜空中回荡。
又是一年春花开,乡村农耕民俗馆外桃红梨白,花儿开得更艳了。我站在展厅中央,看着一拨又一拨的参观者来来往往。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虽然不能走动,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季节的变化,感受到人间的冷暖。根据讲解员的指令,与人们互动时,我会仰起头,嘴里也会发出“哞哞”的叫声。人们啧啧称赞。
老主人的小孙子经常来看我,每次来都会带着一个小本子,认真地记录着什么。我记得去年这个时候,小孙子还在我面前哭鼻子,因为他没有写好学校布置的作文《爷爷的故事》。现在,他已经能滔滔不绝地给同学们讲解农耕文化,讲述爷爷和我的故事了。
“你们看,”小孙子指着我说,“这是我爷爷养了二十六年的牛。它可是我们家的功臣,帮我们家耕了那么多年的地。现在虽然不用牛耕地了,但我们不能忘记它们为我们做过的事。”
我听着,心里暖暖的甜甜的。我知道这个曾经调皮捣蛋的小家伙已经懂事长大了。
有一天,村里来了几个年轻人。他们穿着时髦的衣服,拿着摄像机,说要拍一部关于乡村变迁的纪录片。他们在我面前架起了机器,镜头对准了我沧桑的眼睛。
“这就是我们想找的。”一个年轻人兴奋地说,“它的眼睛里,藏着整个乡村的故事。”
他们采访了老主人。老主人站在我旁边,摸着我的头,讲述令他刻骨铭心的往事。
“那会儿,全村就靠十几头牛过日子。”老主人说,“春耕的时候,天不亮就得起来。俺爷们儿特别懂事,不用催,自己就知道该干活了。”老主人改不了口。
“后来有了拖拉机,”老主人叹了口气,“大家都说好,省力,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机器是快,但没有温度。它不一样,它知道哪块地该用多大力气,知道什么时候该歇会儿,知道什么时候心疼人。”
年轻人认真地记录着。我看见他们的目光里充满对老主人和我的尊敬之情。
夏天到了,乡村农耕民俗馆里来了一群小客人。他们是来自大城市里的小学生,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农耕黄牛,围着我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
“它真的会耕地吗?”
“它吃什么呀?”
“它会不会觉得累啊?”
讲解员耐心地回答每一个孩子的问题。我多想告诉这些孩子们,我不但会耕地,还会在田埂上奔跑,在河里嬉水,在月光下和少主人玩耍。我多想让他们知道,乡村的生活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
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突然哭了:“我觉得它好可怜,不能动,也不能说话。”
我心里一颤。我想告诉小女孩,我不可怜,一点也不可怜。我现在有了新的事情做,那就是守护这些记忆,让更多的人了解乡村的历史故事,传承好我们乡村的传统文化。我要是不站在这里,你能认识鲁西农村的黄牛吗?
秋天,村里举办了一场有意义的乡村研学游活动。他们做了展板,还配上了老照片,讲述我的一生。老主人的小孙子主动当起了讲解员,他的声音清脆响亮:
“这不仅仅是一头牛的故事,这是我们村的故事,也是我们祖辈的故事。它告诉我们,不要忘记过去,因为过去塑造了现在的我们。”
我看着小孙子,仿佛看到了少主人和老主人。我知道,这份记忆、这份乡愁会一直传承下去。
我回想着二十六年的点点滴滴。我记得每一个清晨的露水,记得每一次丰收的喜悦,记得老主人粗糙的手掌,记得和少主人一起成长的酸甜苦辣。
冬天,夜深了,雪还在下。月光透过天窗洒进来,在我身上镀上一层银辉,铜铃在银辉中折射着柔和的光。我计算着,又一年的时光即将过去了。
我知道,我的故事远没有结束,我会继续站在这里,守护着这片土地,见证乡村的变迁。我会告诉每一个来访的人,乡村不仅仅是田地和耕耘,更是一份难以割舍的乡愁,一曲值得永远珍藏心间的恋歌。
春天又来了。乡村农耕民俗馆外,桃花依旧开得灿烂,梨花依旧白得如雪。我站在展厅中央,看着来来往往的参观者。我知道,我已经成了连接过去与现在的桥梁,成了美丽乡村的守护者、宣传者。
小孙子又来了,这次他带来了一群新同学。他们认真地听着讲解,不时发出惊叹。我看着这些少年朝气蓬勃的面孔,仿佛看到了乡村美好的未来。
老牛的咏叹调,仍在演奏……
文学评论:
一唱三叹的离歌
——评张建鲁《老牛的咏叹调》
作者:丛治辰
咏叹调,又称抒情调,以表现强烈情感见长,表演形式是个人独唱。当然,在《老牛的咏叹调》里,抒情者是一头牛。这头牛已经老了,在热闹的三月三庙会日,由它同样年迈的老主人牵着,送去卖掉,然后由买主牵去屠宰场。那条二十六年前从集市通向主人家的道路,如今变成了黄泉路,让小说从一开始就萦绕着一种挽歌的旋律。何况在这一路上,往事不可避免地纷至沓来,更反复渲染着怀旧悼亡的抒情味道。
以动物视角进行叙事,当然不算什么新鲜手段,但对于中国农民来说,牛实在是太重要了,因此这头老牛的抒情,就不仅关乎自己,更关乎农家的兴衰,甚至乡土的变迁。老牛已活了二十多年,在牛里算是高寿,但勤恳耐劳的它并没等到寿终正寝的时刻,“本来还可以活得更长些”,可是它赖以生活的传统农耕时代已经消逝了。拖拉机、收割机这样的现代机械早已替代了它的工作。年轻人纷纷走出乡村,有些还带走了他们的父母,村里的空房子越来越多,留下撂荒的田地。最后一次春耕的时候,老主人扶着犁铧,却从土地里翻出了塑料袋和农药瓶。所以这老牛的咏叹调,不止是在吟唱自己的死亡,也是在和昨日的乡土依依惜别。
也正因乡土已然老去,已然改换了面目,回忆种种便显得愈发珍贵和温暖。那些和老少两代主人相依为命的日子,那些在艰难岁月里挣扎奋发开垦前程的日子;那个为儿子的学杂费而辗转奔波的父亲,那个蜷缩在雨中的牛车上险些丧命的父亲;那个拽着牛尾巴躲避恶犬的少年,那个冒着毒打偷来西瓜喂给老牛的少年……这一切过往,是老牛的过往,也是乡土的过往,是一切曾经有过乡村经验的人不能或忘的来路。
但如果仅此而已,《老牛的咏叹调》尽管写得婉转曲折,也不过是为反复吟诵、已成滥调的哀歌多添了一曲。和类似的喟叹不同,张建鲁并未以一种怨恨的情绪看待现代文明。尽管在拖拉机刚刚开进院子时,老牛也曾因老主人的兴奋而坐卧难安,但无论它还是老主人,都不得不承认收割机的效率更高一些,让老牛也轻松了不少。当老牛从屠宰场出来,没有变成盘中餐,而被制成标本,站在乡村农耕民俗馆里,成为“一座桥梁和纽带,连接着过去和未来,连接着记忆与想象”,咏叹调的调子就变得昂扬起来。就好像在乡村长大的少主人终究要考出去,要在城里安家落户,新科技赋能的新农村建设毕竟是让人感到可喜的,追求幸福的生活终归没有错。
但高歌猛进的人在瞭望遥远的前途时,也未尝不可以回头看看,未尝不在脑海中浮现起故乡的草木。尽管时间飞逝,不可复归,可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是真实的,曾经有过的感动也是真实的,正是这些真实的事情与感动的情愫,构成了于时间中匆忙行走的我们。人之为人,或许不仅仅在于行走并抵达目的地,更在于行走的一路上,那些哪怕早已可以舍弃的人和事,给我们留下的痕迹。就像老牛所说:“我不但会耕地,还会在田埂上奔跑,在河里嬉水,在月光下和少主人玩耍……乡村的生活还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也因此,我们信服老主人所说的——拖拉机“大家都说好,省力,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机器是快,但没有温度。它不一样,它知道哪块地该用多大力气,知道什么时候该歇会儿,知道什么时候心疼人。”
尽管我们心知肚明,有了拖拉机,人满可以一直歇着,而所谓的温度,根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但我们也心知肚明,当机器不知疲倦的时候,人会因周边风景的倏忽变幻而变得疲倦起来。在已习惯疲倦的日子里回忆一下过去,提醒我们温情毕竟存在过,这或许就是今时今日文学的价值,也是这篇小说的价值。
不过说实话,在读这篇小说时,我几乎时时感到一种反讽。这反讽大概出自老牛的潜意识,甚至根本就出自作者的潜意识。老牛是温厚的,想起的都是老少两代主人的好,没有吐露过一句埋怨,但它深知出发前夜的一顿好料是送它上路的告别宴,深知它的归宿是死亡——硬要说做成标本便是永生,多少有点无可奈何了。解剖时植入的芯片和玻璃假眼中存储的影像,暗示数字化时代对传统文化的“技术性保存”。这种既真实又虚幻的存在状态,恰似当代乡愁——被博物馆化的记忆,终究难抵真实的消逝。
在农耕时代,牛是家庭成员,老少主人也确乎一度把它看作家庭的一分子。张建鲁实际上也在提出一种疑问:人类怎么会在家人年迈无用的时候将他或她送去民俗馆做成标本,令其以桥梁和纽带的方式得到永生?在老牛对自己一生的回顾中,越是温情脉脉,就越让人感到人类虚伪的丝丝寒意。
不过没有关系,人的悲欢未尝就不会和老牛相通。拖拉机和收割机替代了老牛,会不会有别的什么机器替代人呢?在新科技日新月异的今天重唱这样的一曲咏叹调,咏叹的其实哪里只是老牛?实际上,这头老牛不仅是农耕时代的活化石,更是测量时代裂变的温度计。我们从民俗馆听到的不仅是往昔岁月的回音,更是对“何处安放乡愁”的永恒追问。
这篇具有浓厚乡土气息和时代隐喻的寓言式小说,以诗意的笔触完成了一次文化考古,它告诉我们,真正的文化传承,不应止步于将记忆制成标本,而需在时代浪潮中寻找精神的接续之道。
在老牛的一唱三叹当中,那缱绻缠绵的不舍、勉力为之的昂扬,以及彼此羁绊的情感,何尝不是人类在忧虑自己的道路?就此而言,这曲离歌当然不止为老牛而唱,恐怕也不止是三叹而已。
作者介绍:
丛治辰,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员、博士生导师。2002年至2013年就读于北京大学中文系,获文学博士学位。2015年至2016年赴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访学。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当代文学批评等。著有《世界两侧:想象与真实》《空间与叙事》《文学的窄门》等;译有《电脑游戏:文本、叙事与游戏》;发表研究论文及文学评论百余篇。获唐弢青年文学研究奖、茅盾新人奖等多种奖励。担任茅盾文学奖等国内外多种重要文学奖项评委。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现代文学馆第三届客座研究员、特邀研究员,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秘书长,中国小说学会常务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