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黄延年 ‖ 母校
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几个校友邀我来到了母校。
46年了,母校,您是否还记得我的名字?是否还听出我的声音?是否还能想起我那时的模样?
1979年,时代的垂青和眷顾,我有幸走进济宁师专这所学校的大门。那时的我,像一颗大田里的萝卜,通身上下青涩稚嫩,而今,已经满头白发,梨花飘雪;那时的我,青春正好,朝气蓬勃,篮球场上飞身三步上篮,而今,已是老态龙钟,步履蹒跚。啊,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原来的济宁师专现已升格为本科院校,迁往了曲阜,这里已改为“济宁学院附属中学”,校院进行了重新规划,原来的建筑物也已荡然无存。站在大门前,望着熟悉的校园,熟悉的小路,望着那一棵棵似曾相识的大树,浮想联翩……
校园的东南角是音乐系和美术系的教室,教室东侧有一排平房,刚入校时,我们就住在平房里。同学们风尘仆仆从四面八方来到学校,见面后,陌生的眼光里透着亲切,拘谨的言行中表示着友谊,相互交流中还带来了不同地域的特色风味:文登的同学带来了“海”味,微山的同学带来了“湖”味,烟台的同学带来了“苹果”味,而更多的是泥土的香味,因为大部分同学都来自农村,昨天,都还在农田里劳作……大家讲着不同的方言,说着不同的故事,慢慢地熟络起来。
当时,77级尚未离校(77级是冬季招生,80年春天才可以毕业),新生住宿压力较大,我们全班30多名学生住在一口三间平房里,人挤着人,床靠着床,被子连着被子,行李压着行李,像是在一趟卧铺列车上外出旅游。入校是9月1日,时值夏末秋初,天气还比较炎热,室内没有空调,也无法挂蚊帐,最烦人的是每天要遭受蚊子的袭扰,尽管宿舍的门窗封闭的很严,校工也经常打药,但宿舍离厕所很远,夜间起夜的同学进进出出,难免把蚊子带进室内,几天后,每个同学的身上都出现了被蚊虫叮咬的红疙瘩。后来,还发现了虱子。虱子五六十年代常见,几乎人人身上都有,但这种几近绝迹的稀有动物重新出现,便让人大惊小怪。有人怀疑这虱子是某某不讲卫生的同学从老家带来的,我们的床铺挨的很近,虱子又分不清国界,很容易从此处爬到彼处;有人说这虱子是原住民,不会是带来的,屋子那么陈旧,不知以前何人在此居住过;还有一个同学说得非常浪漫:“有虱子怕什么?大学里的虱子与穷乡陋巷的虱子不同,都有酒窝,都是双眼皮,不信你们瞧!张爱玲不是说过吗,‘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大家嘻嘻哈哈地齐声附和:“说得好!说得好!张爱玲喜欢虱子,热爱虱子,不然不会写出如此精美的诗句”,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伫立在当年宿舍旧址上,那一阵阵开心爽朗的笑声依然在耳,那一个个热热闹闹的场景仍历历在目。
虽然条件非常简陋,但同学们没有嫌弃,没有牢骚,大家都有一个共同的心声:我们上的是大学!尽管我们的大学只是专科,但我们一没靠社会关系,二没靠所谓的“推荐选拔”,是凭自己的能力考上的,我们挤过了千军万马的独木桥,我们是胜利者,是时代的骄子,是家庭的骄傲。
平房的后面是一条由南至北的小路,当年,小路两旁有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梧桐树下放置了几条石凳,烈日炎炎的盛夏,梧桐树伸展出翡翠般的玉臂,遮下一大片阴凉地,每天清晨总会看到几个学生坐在石凳上看书,一边看书,一边享受晨风晨露带来的清凉。
再往后,就是教职工宿舍了。我们的系主任徐润典老师,教经济学的宋雨辰老师,教世界史的王兴久老师住在这里;中文系的姜保夫老师、王岳老师也住在这里。之所以对中文系的老师们比较熟悉,因为我报考师专的时候第一志愿是报的是中文系,后来调剂到了政治系,但一直对学习中文比较感兴趣,中文系上大堂的时候,时常混进去听课。印象比较深刻的还有教现代文学的靳明立老师。现在,这些老师们多数已经离世,健在的也迁往了别处。当年,这些学富五车的老师们一手提着水瓶,一手怀抱着讲义,脚步匆匆,目不斜视,从这里进进出出,现在,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身影了,怀念之情,油然而生。
教工宿舍后面是一个大餐厅,每到就餐的时间,听到铃声,我们就敲击着瓷盆瓷碗去打饭。饭菜非常便宜,早餐的汤也随便喝。这一条也成为家中的老母亲经常向人炫耀的资本:儿子上大学,卖口粮转移用的是地瓜干,现在天天吃白馍,而且喝汤不要钱,喝几碗都没人管你。那时候,学生们都很穷,菜票宽裕的时候打两毛钱一份的菜,拮据的时候打五分或一毛的菜。尽管饭菜物美价廉,但班内始终有几个同学不去打菜。他们来自贫困的山区,家庭经济条件很差,每次回家就带回几瓶子炒好的咸菜,就餐的时候,只去餐厅买两个馍,然后回到宿舍去吃,免得在餐厅同桌就餐时同学们之间显得尴尬。当时,国家为了鼓励青年学子们积极报考师范类大学,延续了五六十年代的做法,凡是带“师”字的学校都免收学杂费,还有少量的生活补贴。记得我们的生活补贴是每生每月3元,但不能平均发放,每到学期终了,班长邵作珍(已故)就召集我们班委会的集体讨论,把全班同学分为三类:最困难的4元,稍差的3元,经济状况一般的2元,能领到生活补贴的学生大约占到班级总人数的二分之一。虽然有了生活补贴,但困难的学生依然很少去餐厅打菜,还是习惯吃咸菜,用发下来的这几块钱买牙刷、买牙膏,或者积攒下来买一件新衣。当时的这种生活状况,对于现在的大学生们来说简直不可思议,但这是我们上大学时穷学生们的真实写照。
从大餐厅往西,大约100多米,就是学生宿舍楼,我们在前面的平房里住了大约两个多月,就搬到了这里。宿舍楼共有两层,男生住二楼,女生住一楼;七八级在东头,我们在西头,七七级居中。当时,在校的学生年龄差距很大,既有20岁不到的青年,也有30多岁拖家带口的“大叔”、“大妈”,嘉祥的曹百篇就和儿子共同就读在这所学校里,其他大学也多有母女同系,父子同校的现象。出现这种情况有着复杂的时代背景,可谓中外教育史上的千古奇观。
1977年8月4日至8日,刚刚复出的邓小平在北京召开科学与教育工作座谈会,座谈会上,武汉大学教授查全性和一些老学者、老专家提出建议,力陈国家要尽快恢复被“十年文革”冲击而中断了的高考,指出现行的招生制度无法保证新生质量,被推荐上来的学生参差不齐,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初中生,有的只有小学文化水平,老师们讲的课大部分学生听不懂,导致大学的教学计划无法实施,挫伤了老师们的积极性;二是“推荐选拔”只面向极少一部分人,体现不出社会的公平竞争,大批的优秀青年被挡在大学门外,埋没了人才;三是败坏了社会风气,在“推荐选拔”过程中,某些人滥用职权营私舞弊,走后门之风盛行,考大学不是凭分数,而是比地位,比家庭,如不尽快实行改革,中国的高等教育就彻底完了。会议开得非常热烈,提议得到一致赞同。8月13日,本年度的招生工作会议召开,这次会议打破了历年招生会议的纪录——历时44天,争论的焦点是如何突破“两个凡是”的束缚,对此,小平同志焦急不已,提出了他的招生标准:“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并亲自在原定的“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复审”十六字方针中删除了“领导批准”四个字,尽力为青年学子们报考扫除障碍。根据小平同志的指示,这场马拉松会议最终在10月初形成了《关于1977年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意见》,《意见》规定:凡是工人、农民、上山下乡和回乡知识青年和应庙高中毕业生,年龄不超过25周岁,未婚,均可报考,对于有实践经验者,年龄可放宽到30岁,婚否不限。
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声春雷惊醒了大地,广大知识青年奔走相告,热血沸腾,当年冬天,关闭了十年的高考大门重新打开,570多万出身不同,年龄悬殊,身份迥异的人涌进了考场。恢复高考改变了一代人的命运,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成为那一代青年学子们刻骨铭心的记忆。多年后,每当给校友们谈论起77年那次历史性的变革无不发出由衷的感叹:要不是小平同志在那个历史时期力挽狂澜,我们这些人想上大学是不可能的。
宿舍楼前面是一个大操场,每天清晨,全校师生集中在这里跑操,“嘟嘟”的哨声在晨曦中显得格外清脆悦耳;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各班、各系在这里举行篮球比赛,同学们在球场上纵横驰骋,大显身手。印象中,78级中文系篮球打得最好,经常获得全校冠军。
大操场南面是我们的教室。当时,79级政治系只招了一个班,44名学生,我分在了第六组,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班内年龄最大的30岁,最小的19岁,有转业军人,返城知青,在职干部,也有村支书,小队长,大部分都有一定的社会阅历。辅导员杨老师是一位50多岁的老太太,对我们非常关心,谈心的时候常给我们开玩笑:“沉积了十年,各路社会精英都冒出来了,你们这些学生很难管;因为难管,所以少管,各自发挥自觉性,大的带好小的就可以了。”话语中既有欣赏和喜爱,也有鼓励、警示和批评。尽管年龄差距很大,作为同班同学都是直呼其名,而对我不喜欢直呼其名的只有一人,就是黄超,一直叫我“延年哥”。因为我们两个既是同位,也是同宿舍,并且同姓,一笔写不出两个“黄”字来。黄超比我小两岁,家是微山,兄妹九人,其家境与我相似,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在贫穷艰难中艰苦跋涉,改革开放后,家庭才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他的大姐夫汪海是青岛双星集团的创史人,黄超毕业后先是在枣庄党校工作了几年,后又去了青岛。由于关系较为密切,闲暇之余经常进行交流,谈论的话题多是一年又一年高考的艰辛。他曾说:“现在我们终于考上了,感到浑身的轻松,要是让我再复读一年,不死在课堂上也会死在考场里。”与黄超比起来,我的生活经历则更为悲催。我是69年初中毕业,因为家庭的原因无法上高中,在农村干了十年,什么脏活累活都干过;恢复高考后,自学了高中三年的课程,先后参加了77、78、79三年的高考,每天的自学时间达到20个小时以上,体重由140斤下降到110斤,头发大部脱落,终于在79年如愿以偿。我们是幸运者,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
我们第六组除黄超以外,还有建良、昭瑾、永智等7人,现在,这7名同学中,有大学校长,有知名教授,有厅级干部,也有千万富豪,想想,真是感到骄傲和自豪。
我们教室左侧还有一个独立的小院,住的是老校长赵冕。他参加过“一二九”运动,曾为我们做过革命传统教育报告。赵冕个头不高,不苟言笑,表情十分严肃,当时已经70多岁,五十年代曾在曲阜师范工作过,还教过我的父亲。
校院的西南角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阅览室,里面有很多书。在这里,我第一次读到小仲马的《茶花女》:“我不够富,不能像我希望的那样爱你;我也不够穷,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被你爱……”也是第一次读到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岁月悠悠,往事如烟。感恩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感恩我的母校济宁师专。您的学生始终没有忘记您的教诲,没给母校丢脸。今天,再回到您的怀抱,抚摸着那远逝的岁月,依然感到十分温暖。
2025年4月19日夜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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