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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马文海 ‖ 夏天,去外婆家

来源:本站    作者:马文海    时间:2025-01-10      分享到:


去外婆家总是在夏天。那时的夏天很长,而且不很炎热。

外婆,北方叫姥姥,但无论是“外婆”还是“姥姥”,我都不曾见过。

    外公外婆生于晚清,历经民国、伪满、光复、解放,土改后离开出生地,几经辗转,流落异乡。在生下第九个子女后,外婆与世长辞。那时,我还没出生,对外婆的概念空洞而抽象。“外婆家”的“外婆”,只是外婆的一张相片。去外婆家,其实是去外公家。

    我曾多次去过外婆家,同母亲,同弟弟,同表弟表哥。

    那年夏天,我和大姨家的表哥国华又去了“外婆家”。我那时不满十二岁,国华十三岁出头,勉强算得上是“童年的尾巴”。

    我们坐的火车是“免费”的,因为那不是绿皮客车,而是运油的“油罐车”。

    巨大的车头冒着黑烟,喷着白汽,拖着一长串银色的油罐,呼啸着,飞一般地在风中穿过。我和国华坐在“油罐”的底盘,搭拉着双腿,紧握着扶手,看着车轮辗压在铁轨上,发出“咔啦咔啦”的撞击声。一根根枕木闪电般地在脚下划过,我们的衣襟也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

    在“榆树屯”,我们换坐了“免费”的通勤车,不久,就到了外婆家的小镇。

    那个小镇叫“昂昂溪”。

    我们随着人流登上一座木制天桥,“咯吱咯吱”地踩着地板,跨过一条条铁轨,看到那座熟悉的候车室——我们叫“票房子”。票房子上横七竖八地贴着标语和大字报,但仍看得到绿色的坡形屋顶、黄白相间的清水砖墙面、垂挂着木架的门斗……这些都十分好看,像是跌落到童话中的城堡。

    “票房子是老毛子建的。”国华说,“天桥是小日本建的。”

    “老毛子”管治的中东铁路叫“公司”,“小日本”接管后变成了“株式会社”。

    票房子对面是苏军烈士陵园。透过紧锁着的铁门和栅栏围墙,我们看到绿荫下一座座纪念塔和纪念碑,在绿荫的掩映下像是睡熟了一样。

    我和国华本要左转走东道口,却被不远处的声音所吸引,便经过“老毛子铁路俱乐部”,径直向前走去。

    横在前面的大街上锣鼓喧天、人声鼎沸、红旗招展、热闹非凡。一群“走资派”和“牛鬼蛇神”戴了高帽、画了花脸、挂了牌子、低着头、躬着身,被红卫兵推搡着,狼狈地在人群中缓缓走过。

    街两旁随处可见“老毛子建的房子”,随处可见标语、传单和大字报。

    一群红卫兵正拆下路牌“罗西亚大街”,换上“反修路”⋯⋯

    “罗西亚大街是老毛子起的名。”国华说,随手抓住一张飘来的传单。

    “罗西亚……喂得罗。“我说,也随手抓住一张飘来的传单。我们不知道“罗西亚”是什么,但知道“喂得罗”就是小铁桶。

    “听说那里还有个老毛子喇嘛台,早就被火烧了。”国华指着前面说。

   他说的“喇嘛台”其实是东正教圣使徒教堂,如今连影子都没了。

    广播喇叭里响起毛主席语录歌〈造反有理〉,歌声激昂、嘹亮、震耳欲聋、撼人心魄。

    ⋯⋯

    外婆家却远离了“反修路”上的喧嚣,仿佛与这个时代隔绝了一样。

    早晨下过雨,外婆家门前的“昂富公路”上车少人稀,路旁的洋沟里溢满了水,无声无息地流淌着。

    穿过一片菜地,我们看见了外公,他正坐在门前,眯着眼、养着神。夕阳的余晖下,他的脸被晒得红润而健康。他手中握着两个石球,膝上横着一根拐棍。平时脾气暴躁的他,这时却显得平静而慈祥。

    我看见他白胡子上落着一只瓢虫“花大姐”,也在眯着眼、养着神。

    我和国华去捉那花大姐,外公睁开了眼睛。

    “来了?”外公并不惊讶。他活动起手指,手中的石球开始“哗啦哗啦”地转动。

    “姥爷,看,我给你带烟了。”国华掏出一盒“大前门”,放在外公的膝盖上,“是见面礼!”

    “姥爷,我也带了见面礼。”我说,掏出两盒“握手”,又强调,“我的是两盒!”

    三盒香烟放在外公的膝盖上,碰到了拐棍,拐棍“骨碌碌”地滚下来,吓跑了两只寻食的母鸡。

    “这俩小王八羔子,一盒两盒地!握手便宜大前门贵,这我还不知道?”外公裂开嘴笑了,白胡子一抖,花大姐飞走了。

    外公不大喝酒,烟也是偶尔才抽上一颗。这时的“大前门”三毛五,“握手”一毛五。

    房门大敞实开着。厨房“外屋地”灶上的平锅里,一张油饼在“滋滋”地叫着,香气溢到了屋外。灶前站着小舅,叫义宽。小舅在火车上做副司机“小烧”,这会儿是烙饼的“大师傅”。

  我和国华的肚子“咕噜噜”地叫了起来。

    “让他们先吃。”外公吩咐着,大概听到了我们肚子的咕噜声,又转向我们,“这俩小王八羔子,饿坏了吧?”

    小舅给我们每人发一张饼。刚出锅的饼又软又油又香,三口两口就大半进了肚。

    “看这俩小崽儿饿得!”舅妈端来了菠菜汤,“来,先喝口汤!”

    舅妈是义文舅妈,她梳着两条大辫子,山东口音浓重,但我们大致听得懂。

    菠菜是外公菜地里自产的。他会种菜,把屋前的菠菜、黄瓜、豆角、茄子和洋柿子伺候得绿的绿、紫的紫、红的红。

    对面屋的门紧闭着。门上小方口的玻璃后,露出几双眼睛,那是陈家的女人和孩子。陈家成分不好,男人被“隔离审查”,女人得了精神病,每见生人出现,便认定是“搞外调的来了”,立刻关上门,划上栓,门后横挡上一块木板。

    “慢点儿喝,别烫着!”舅妈看我们满头大汗,说,“啧啧,叶了盖都冒汗了。”

    舅妈的孩子——七岁的小成、五岁的小二、四岁的小伟、三岁的小娟和一岁的小洁,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吃饼,张大了嘴巴。

    “好饭不怕晚。锅里正烙着呢不是?”外公嗔怪着。

    小舅又烙好了一张饼,切成五块,分给五个孩子,一边吆喝着:“包子馒头热乎饼,要吃麻花儿我现给你拧,来嘞!”

    小舅说的都是北方的“好嚼谷”,但外公最爱吃的是饺子和油条。一次他打发小二去买饺子,转了半天找不到,小二就买了最接近饺子的包子。外公大发雷霆,拐棍在地上连敲了二十一响,吓得小二撒腿就跑⋯⋯

    外婆的相片摆在柜子上。

    柜子紫红色,描了云纹,是外婆的嫁妆。相片中的外婆是黑白的,她的表情也是黑白的——平静、祥和,看不出年龄。

    老舅义忠回来了。

    “爹!”老舅向外公请安。 

    “老黑子造反去了?学生不上课,工人不做工,造反有理,扯啊。”外公说,拐棍在地上敲着。老舅在上中学,学校却停课了。

    “老黑子”是老舅的小名。他的脸有点黑,叫“老黑子”是名如其人。他并没去“造反”,而是找同学玩儿去了。他属于“逍遥派”。

    看到我们,老舅说,“国华阿肥来了?”“阿肥”就是我。

    吃完了饼,我们围着老舅,看他画“白石虾”,就是“齐白石的虾”。他拿起一枝“大白云”,先浸了水,又蘸了墨,在纸上点几下、戳几下、再换上一枝“叶筋”勾几下,“白石虾”就画成了。

    “我也想画!”五岁的小二说。

    老舅心情正好,便让出纸笔。

    小二也在纸上点几下、戳几下、勾几下,嘻嘻笑着,说:“画成了!”

    “小二你画的是黑石虾!”老舅说。

    外公凑过来说:“这小王八羔子,你还得练几年!”

    外公没敲拐棍,只抖了一下胡子。

    长大后我看到“白石老人”的画像,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是想起了外公。只不过外公的胡子没那么长,拐棍没拐那么多弯儿⋯⋯

    老舅叫我和国华也画点啥。我对着外婆的相片,画了张素描,国华画了张小地主,是想象中的。我画的外婆笑咪咪的,比相片上的年轻。国华画的小地主圆乎乎、胖墩墩的。小地主穿长袍马褂戴瓜皮帽,脑后飘着一条辫子。

    小二凑过来,看外婆的素描。小成小伟小娟小杰也凑过来,看小地主。

    我虽没见过外婆,却见过外婆的“老房框子”。那时我和母亲去乡下白庙子“啃青”,在马车上,母亲指给我看一座废弃了的院子,院墙的四角修了炮台,叫“李家大院”。

    “你姥姥家那展是大地主,过得好。”

多年后听母亲说。那院子里出过四个大学士,就是母亲的四个舅爷、姥姥的四个舅舅。

    ⋯⋯

    “姥姥家坏吗?地主⋯⋯”我和国华问外公。

    “坏?地主就坏了?坏的是少数!”外公用拐棍敲着地面,胡子又抖了起来,“别听他们胡嘞嘞!我爹也是大地主,对伙计好着呢!秋天开镰那展,天天给他们吃猪肉炖粉条子黏豆包,自个儿都舍不得!”

    “那《半夜鸡叫》里的⋯⋯”我说。外公没听过《半夜鸡叫》。

    “就是周扒皮!”国华说。我们看了看姥姥的素描和旁边的小地主。

    “什么张扒皮李扒皮的!你姥姥叫李淑贤!”外公手中的石球转了起来。

    李淑贤,这是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名字。

    收拾碗筷的舅妈进来了:“那时候啊,地主也不是都富。有几个像刘文彩的?”

    小舅也凑过来:“咱家对伙计好,伙计对咱们也好。现在碰见了,伙计还悄悄叫我少东家呢!”

    “管我大姐二姐三姐老姐都叫小姐。”老舅补充着。

    我们看着小舅,他高个头、挺鼻梁、大眼睛,长得精神,咋看也不像国华画的小地主“少东家”。而我母亲,一身劳动人民的打扮,啥活儿都干,咋看也不像是个“三小姐”。

    “听说马占山还认了咱妈作干闺女呢。”小舅说。

    “有这回事儿!你妈家是大地主,马占山他联合各方势力呗!”外公说,“那展马占山的队伍到李家大院歇脚打尖,各个腰挎湖北条子和水连珠。虽说是胡子,可人家打小日本儿,大英雄啊,你寻思咋地!”

    我和国华都不知道马占山是谁,但想到占山为王的孙猴子,就明白了些。

    义文舅拎着饭盒回来了。他穿着一身铁路服,戴着大盖帽,满脸连毛胡子,显得神气十足。

    “夺展来的?”看到我和国华,义文舅说。他言语少,说话瓮声瓮气的。

    舅妈正要去张罗吃的,义文舅摆了摆手:“我刚吃了这盒饭 。”摸了下胡子,又说,“喝碗菠菜汤就成。”

    义文舅在工务段上班,每天带饭盒。

    小成小伟不怎么说话,小娟小洁在一旁欻“嘎拉哈”,只有小二,又趁机画了只“白石虾”。

    外公看了,说:“老黑子你瞅瞅,小王八羔子的虾这回有了点模样,不那么黑了!”

    义文舅也凑过来:“这虾在餐车上得三毛五一盘,过年才有。”他脸上抹满了胰子沫,正要刮胡子呢。

    老舅又找出两个果核,用小刀刻成“花篮”,但左看右看都像小船。老舅把“小船”送给国华和我,我们把“小船”摆在外婆的相片前,对老舅说:“老舅你会做帆船吗?”

    老舅说他会,能动的,不过得等到明天。

    第二天一早,外公带着大孙子小成和小孙女小杰,去“大众饭店”吃油条喝豆浆,顺便找老乡“王跑堂的”唠嗑。小二带我和国华去三舅家,找表哥“黑小子”,说老舅要做帆船,你过去看看吧。

    再回到外婆家时,见老舅在家,他没去找同学玩,也没去造反,而在做那帆船。

    这次的帆船,老舅是用的木板。他在船舱里装了马达,用白布做了帆。

    “老叔船帆上得有编号啊!”黑小子说。他大名叫陆海,大我一岁。

    老舅用“叶筋”蘸红药水,在船帆上写了“1966”。

    傍晚,我们一帮孩子跟着老舅,来到路边的洋沟旁。

    老舅发动了马达,小心地把小船放进水里,小船便“哒哒哒哒”地行在水面上。船上的白帆被夕阳照亮,老舅和孩子们的脸也被夕阳照亮。晚风轻拂水面,远处传来蛙鸣声……这一切都令人感到惬意和舒畅。

    ……

    夏天过去了,我和国华回到家里时,空气中已经有了凉意。

    几年后外公过世,小舅成家后搬走,老舅当兵去了省城,国华上山下乡去了农场,我也参加了工作,从此就没再去过外婆家的小镇。

    多年后我再去当年的“外婆家”,走过小日本建的天桥,见到老毛子建的票房子还在,但墙面换了颜色。罗西亚大街还在,但没了当年的热闹和喧嚣。外婆家的老房子也在,但没了当年的菜地和门口的外公。

    当年的“小二”陆军成了画家,取艺名“曲璞”。他的胡子很长,早已超过外公。他没有拐棍,却有几分像“白石老人”。

    我想像着老舅的帆船,彷佛看到夕阳照在船帆上,彷佛听到马达的“哒哒”声。 小船驶向远处,外公在说:“小王八羔子,饿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