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江夜雨 ‖ 金乡记忆——那年,我们走过的老东关
因了工作和生活,远离了故乡,梦里无数次地重回坐落在鲁西南冲积平原上的小城——金乡县。那里寄存或是尘封着我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种种记忆,诸如悲欢喜乐,酸甜苦辣咸。异地的生活,往往伴随着排逆反应,越是喜庆越是寡欢,越是年节乡愁更浓,那种悲清寂寞的异乡感常常让人如鲠在喉,心情抑郁而阴暗,处于无助无望和境地。
梦里的县城,还是小小的,就那样随意地散落在广袤的鲁西南平原上,像田野里的一头大蒜、一粒金色谷米。于我而言,县城老东关承载着我对于故乡记忆的绝大部分。我的村庄在其东部约三华里,且老东关是进入县城的必经之路,兼之它的活色生香和人间烟火。所以,在我的心目中,乃至今日,仍是关于老县城记忆的主体。它熙熙攘攘的人群、热热闹闹的集市、亲亲切切的言,令人垂涎欲滴的美味汇集而成的家乡的感觉时时闪现在异乡四季的我的梦境中。
金乡县城是个简单的鲁西南小城,古时有四座城门,也就有了东西南北四关。今时以县城中心为轴心,划分了东关、南关、北关、西关四个区域,至于具体而明晰界限的划分,我想即使长期生活在县城的土著,估计也不甚了解!过了东花园,金丰线优雅地划了一个弧,向西北甩过去,又恢复了东西走向,接到了金济河,河流环抱着金乡县城,静静地流淌了数十年,水波清缓,碧草扶摇,不急不躁,孕育了县城温润儒雅的品性,也涵养了金乡人知书达礼、乐观旷达、敦厚仁让的德行。
Y字型路口向西,横跨金济河的是东关桥,以桥为界,向东即城外,往西即县城,桥头至县城中心便是传统意义上的东关区域了。下了桥头,官道向前南边稍凹的地方,是一溜儿平房,分别是东关饭店、粥铺、包子铺和烧饼油条摊儿。清晨第一缕阳光从天空斜射下来的时候,老东关的一天便开始了,“喝粥来!”“新出炉的烧饼!”“刚出锅的热煎包!”穿着白色卫生衣,肩上搭着羊肚毛巾的伙计们的吆喝声音此起彼伏,粥缸子、包子锅、烧饼炉散发出来的烟气、水汽、油汽蒸腾氤氲,笼罩在桥头。从东乡进城的庄稼人、溜弯的市民,大都抵挡不住那一声声吆喝和煎包烧饼粥味道的诱惑。他们或停下洋车子,或放下板车,解下褡裢,就着桥头下的一张矮桌一个木凳,点上一碗粥、几根油条、一盘煎包,肆意地吸溜着粥、吧唧着嘴,吞食着这些寻常时光难得的美食,填着肚子解着馋。吃完喝光,肚子里有食了,便点上劣质的香烟,吞云吐雾地聊着十里八乡的新鲜事儿,诸如姜庄母猪生下长象鼻猪仔,李楼大闺女跟人跑了、化肥涨价之类!
顺着饭店,贴着金济河岸向下向南是条窄窄的小道,一直通到金贵浴池。冬天是其经营旺季,在地里苦了一年的庄稼人,携老将雏急火火地跳到热气腾腾的大水池里,洗掉一年的风尘与辛劳,换上新衣新帽,为迎接新年做好了准备。澡堂里热气氤氲,大人们“吃哈吃哈”地蹲坐在热水里,饱经风霜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赤红和绛紫,又有小孩子被大人按在水泥台上搓澡,那些做惯了重活的粗糙大手,往往使过了力,疼得孩子们吱哇乱叫、哭喊连天,大人们又粗喉咙大嗓呵斥起来,再加上搓背师傅啪啪的拍背声,整个浴池气氛十足,这是闲适,是年终岁尾的喜悦与欢快,是对岁月和习俗的虔诚!洗尽一年的风尘之后,三三两两的红红脸膛男人和女人孩子走出浴室,走向桥头,加入了品尝美食的行列!又有更多的人走进了浴室,持续着那热闹喧哗的奏鸣曲!
桥头官道的对(北)面,是县土产公司的门市,扫帚、炊帚、竹编、草帽、篮子、筐子、锅碗瓢勺、镰刀、铁锨、电机、抽水机等整齐地摆放在门市前面的空地上,供县城东部的庄稼人挑选。这些徒步或骑车拉车进城的庄稼汉,热热闹闹地围绕着这些农资和生活必需品,煞有兴致地听着店员介绍,不时交头接耳地与同伴人商量着采购事宜。挑选片刻,便陆续有人拿出层层包裹的钱币买下自己心仪和急需的物品,匆匆离去,又不断有新来的人们,急切地围拢过来,开始新一轮的挑选和购买。那些日子,刚刚摆脱计划经济桎梏的中国大陆,商品生产能力和人民购买力都呈现出井喷状态,购销两旺的情形在华夏大地持续上演!那个时代,农民历史上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存款,他们在田间地头一年四季尽情尽性地挥洒自己的汗水,“交足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政策的刺激让他们第一次真真正正的成为了自己的主人,让他们辛勤的劳动第一次饱含价值。
折向官道之南,便是县城的“大型企业”金贵酒厂了。进入东关桥头,扑鼻而来醇厚的酒糟香味便来自这里。在夏季东南季风吹起来的时候,酒糟的香味往往使得整个县城都熏熏然、驰驰然,人们陶醉这美酒的感觉里。90年代,这家县级企业曾有过高光时刻,耗资近两亿购买央视的黄金广告时段,“金贵酒业,贵在品质”的文案火遍大江南北,赢得了消费者的青睐。其物美价廉的绵城老窖更是成为当地百姓的口粮酒,现存的“北国茅台”已直逼国内高端白酒的价格。那个年代,在金贵酒厂上班是一件无比荣耀的事情,我的邻居大叔艺校毕业之后,成为厂艺术团的一员,其穿着制服吹着萨克斯的形象曾让邻居们艳羡不已,村子里流传着“生子当如苏大郎,进厂只进金贵厂”。每当下班时刻,酒厂里充满青春活力的男男女女穿着厂服涌上街头,奔向大大小小的商铺,成为东关街上一道最为靓丽的风景线。
转回官道之北,便是金乡县最高学府金乡师范学校,它是济宁市仅有的两所师范学校之一,最早的老校址是金乡城星湖公园的文庙。学校建于1950年,面向全市招生,在师范教育战线奋斗七十多年,在七八九十年代为当地培养造就了大量教师和官员。走在那时的东关大街,看着莘莘学子进进出出,听取书声琅琅,老街陡增几分文化况味。我村的女婿徐老师任教于这所学校,每每携夫人和孩子回来探望老人,都赢得了村邻景仰敬目光,尊称“徐先生”,其子女成年后都颇有出息。金乡师范规格属于初中中专,培养方向是为中小学培养应用型师资力量。那时节,无数农村学子为了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境遇,一步跳出农门,都寻求考取初中中专的独木桥。中专的考试要历经学校、乡镇、县三级预选,方能获取考试资格。毫无疑问,当年初中学生第一军团都选择了中专,考取高中大学的成为众多无缘中专初中生的无奈之举。这些优中选优的中专生,极大地弥补了当时国家各行各业对于应用型人才的需求,为社会发展与进步做出了卓越的贡献!说他们为天之骄子也不为过!他们或者我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们赶上了“下岗潮”,流下一掬辛酸泪!我们不能渴求或是抱怨时代,毕竟这是我们共同的时代,能够做的也只有敬其不能,尽我所能,去调适,去顺应,将个人融入时势的钢铁洪流!
折向官道之南,金贵酒厂西面是物资局——计划经济时代的“扛把子”。那个年代,钢筋水泥烟酒糖茶农药化肥等生产生活资料均实行统购统销,全凭印把子和条子,故在物资系统工作绝对是金饭碗或是钻石饭碗。县城里八九十年代第一批富起来的人,或为政或为商,无不是享受了这种“批条子”的红利。吾时年尚幼,对此没有太深理解。印象最深的是生产资料门口向东的羊血汤摊位。清晨,汽油桶制作的柴灶上面,支着大铁锅,锅里面是红通通的秦椒,鲜亮亮的羊血块,红艳艳的汤水。进城的庄稼汉花上一角两角,盛上一大碗,就着自带的馍馍,蹲在楼板搭建的长桌前,大口大口地吞咽着——尚未富足的他们,消费不起肉食,只能这种羊油羊血辣椒熬制的粗陋饭食充实他们油水不多的肚肠,聊以解馋。一嘴油,一头汗,两条蹲麻的腿,吃罢抹抹嘴便匆匆散去,忙活起自己的生计。
物资局对过路北是条胡同,曾经充当过一阵子的木料市。现在想起来,应该是百姓们自发的组织起来的,树木、旧檩子、破梁头,新旧桌椅板凳均有售。木材经济们耳朵上别着香烟,手里拎着木尺,行走在各个摊位前,架起买主与卖主们沟通的桥梁。县城以东盖房子的庄稼汉们都来这里挑选合适的木料,成交之后,便车拉肩扛而去,为生活谋,为生产计。
再向西,同样是路北,便是创建于1940年秋原名"湖西中学"金乡一中了,是我党在鲁西南创办的最早革命老校之一。我对这所学校了解不多,也未读过该校,仅罗列其历史沿革,以飨读者。1940年秋,冀鲁豫边区行署湖西专署李贞乾专员创办湖西中学。1943年5月,改称冀鲁豫边区第二中学。1943年10月,因日伪不断扫荡,形势恶劣,师生转移到鲁西南地区,与冀鲁豫边区第三中学合并,称二三联中。1944年5月,师生从鲁西南回到金乡鲍楼,恢复冀鲁豫边区第二中学名称。1944年冬-1945春,在沛县设立二分校;1944年冬至1945年7月,在砀山设立三分校。1946年2月-1946年7月,湖西中学迁居金乡县城,住在辛家大院和旧当铺。1946年9月至1949年6月,学校三次北撤,三渡黄河,辗转往复,历尽磨难,但仍坚持学习、宣传和战斗。1948年6月,在阳谷孟营与冀鲁豫边区第七中学(现济宁一中前身)合并,仍称冀鲁豫边区第二中学。1949年1月,学校入驻阳谷城里,建立阳谷中学。1949年6月,学校迁回金乡县城。8月,学校改称"平原省立金乡中学"。1952年11月,改称山东省金乡中学。1956年,改称山东省金乡第一中学。同年,被确定为省重点中学。当年教学教育结硕果,高中毕业生100%升入高一级学校。文革期间,曾改称五七红校。上世纪七十年代,曾改称山东省金乡王杰中学。1979年,恢复山东省金乡第一中学名称。同年,被省教育厅确定为首批办好的19所省重点中学之一。校史上如是记载:自建校以来,学校曲折成长,九易其名。建国前,属于游动办学,辗转四省十余市;建国后,学校先是设在金乡县城东关,2017年迁至现在的新校区。80年光辉历程,为民族解放和国家建设培养了大批栋梁之才,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学校西门南侧的新蕾书店于我而言,印象最为深刻。90年代,金乡县城书店不多,除新华书店,便是新蕾书店了。我初中时,曾骑洋车子到此购买了人生第一本课外读物《少年文艺》,定价6角8分,接下来便是《故事会》《上海故事》《红蕾》《语数外》等等。就读金乡二中时,更是成了书店的常客。老板是圣人后裔孔有为老先生,慈眉善目,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提供各种书籍以供顾客挑选。熟悉之后,还可以免费看上一会儿。后来,书店又开展了租书业务,一天一角,回忆一下少年时代的阅读生涯,应该是从新蕾书店而始,故此记忆良深。
金乡一中南门斜对过,是八九十年代县城“CBD”——副食大楼。逢了集市或是年节,来自乡村的大姑娘小媳妇们便成群结队地赶来“血拼”。那个年代,只有干部子女或是有关系的男女青年才能获取售货员的工作岗位,这应该是计划经济时代最好的职业之一,故他(她)们都有几分傲骄,面对着乡下姑娘媳妇们七嘴八舌地问东问西,常常是斜了身子,抛了白眼,鼻孔朝天哼哼几声以示不屑和不耐烦。姑娘媳妇们最为关注的是布匹柜台,那此年流行的确良花布和灰色黑色的涤卡布,她们从乡下赶到县城,一心想为自己或是家人截上几尺布,裁上件褂子或是裤子。她们叽叽喳喳,反复询价挑选,热闹得像露天集市。现在的商场门可罗雀,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场景了。90年代初,父亲和我在副食大楼买了家中第一台17英寸的泰山牌黑白电视机,还是托了亲戚的关系,排队了半年才得以愿望达成。晚上,副食大楼前面卖鸡汤和壮馍的摊位极具金乡特色:夜幕降临时,一桌,一缸,几张矮桌,数条长凳,待得客人坐定,农家老母鸡熬制的鸡汤从缸中盛到大海碗里,顺手抓上一把鸡肉丝和蛋黄丝,再滴上几滴香油,香喷喷的金乡鸡汤就欧了。再配上外焦里嫩的壮馍,能香掉舌头。可惜,当今科技和狠活充斥的时代,那种铭刻于心的美食记忆再也无法复原,那种敦厚淳朴的滋味再也无法延续,终究也只能存在于脑海深处,在异乡某个不眠的夜晚泛起,无语而泪下。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何为一瞬?一个清晨,三餐四季,我们的一生,都算。哲学家说道,我们永远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唯心主义者更是说,人生一次也不可以踏进同一条河流!!
老东关的那一瞬,一定可以穿越百年千年万年,留存于那年那月从东关大街走过的那些人的内心深处!期待再次走过那条老街,再次感受那虽不遥远但永远无法重现的故乡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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