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纪华峰 ‖ 父亲•村庄
父亲,我知道您回去了,您回到您的堰头村已经24年了。确切地说,还零两天。回到生您的村庄,归隐成一株小小的棠梨树,在繁茂的杨树林里,您的绿色,已经平常。但是我深深地知道,您的绿,明亮我每一次想您的日子。
村庄,位于沂水之左,北枕陇海铁路,南俯骆马湖。这里也是淮海战役中“十人桥”的故事发生的地方。她有沃田千顷,却又沟湖纵横,一个名符其实的鱼米之乡。此时,只有沂水静静地流淌,纯净而悠远的波浪空寂地走向远方,以及,我洒向河面无可安放的目光。
您是属于堰头村的,所以您放不下它,您一定要回去。在病床上,您常常念叨村里的人与事,村头的那一株白杨。在村里,乡亲们都熟悉您。回到村里,以前的邻居好多的人都不认识我了,提到您的名字,他们说,噢,想起来了,忠祥(家父名讳)家的,小时候,你个头还这么高。接着,用手在胸前比划一下。然后谈到您往日里的好,您的归来,唏嘘便洒落在村庄里的道路两旁,村子里便弥满了惋惜与亲情。
我知道,您的勤劳与汗水曾伏倒在一片麦子的波浪里,伏倒在水稻田里的一片蛙声之中。您试图用汗水与这些农作物交换,把我们兄妹四人培养成人,在母亲的帮助下,您获得了成功。除了感激与感恩,我对您只剩下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
现在,您的孤单已经蜕变成一块黑色的大理石,沉默着。上面还没有郑重地刻上您的名字,母亲还健在,我还没有奉养够她老人家。所以,父亲,孤单这个词,对于您我,都有着双重意义。
这个清明节,我仍然会提一瓶酒去看您,帮您拂去一些孤寂的灰尘,听听您在风中的轻语,看您在袅袅中指点,每一块田地里的收成。
然后,一场细雨纷纷,我只有选咽下纷纷中的雨水,否则,它会噎住我的从心底升起的悲伤。
您曾喂养我的老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邻居的楼房。但我记得老屋院子里的你栽下的那棵柿子树,老屋檐下的一双燕子。柿子落了又结,燕子去了还回。您一走,就再无音讯,我们父子再无相见的可能,我只剩下反复地恨着这世事无常。每一次去村里,我都去老屋那里去转转,搜寻记忆里的物件,搜听您曾在院子里留下的爽朗。
这让我百感交集的老屋,安静于苏北,一个默默无闻的村庄。它不只我一个人的念想,却让我终生不忘。它是您归去来兮之地,也是我生命里最初的精神道场。
老屋紧挨着沂水的防洪堰,堰上的泥土路在我小时候很是宽广。夏日的夜晚,繁星满天,萤火闪亮。您及乡亲们席地而坐,谈谈庄稼的长势,或者戏曲里的才子佳人,谈话声与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我们这些孩子,在河堰两旁追逐莹光,追逐夜晚里一些神秘的猜想,或嬉浴于沂水之中。月光之下,我的童年就这么简单,在鸡鸣犬吠中快乐地生长。
在小城里,每到新年,我们一家人对酌。您会谈到您的身世,三岁时父亲病世,孤儿寡母尝尽了世间炎凉,人人都说黄连苦,您比黄连苦三分。您所有的遭难都会让我血脉喷张,所有帮过您的人都让我念念不忘。看到现在的儿孙满堂,说着说着,您就醉了,酒与泪一起流淌。
烟花三月时,您去意已决。在病床上,在您微弱的喘息之中,您的师兄们陪您唱了一段京剧《红娘》,我听不到曲中红娘俏皮与高兴,却感受到惋惜、绝望围绕着病床。您这一生中最喜欢的京剧,一曲歌来三教九流皆入梦,三通鼓罢声名权利都是空。您微闭的目光,关闭了生命继续的希望,如泰山一般压在我的心上。这是您生命中的绝唱,也是我永远不愿意再听的断肠。从此,您的二胡空悬在墙上,即使是我拂去浮尘,也永不再响。您的师兄们轻啜未息几时,您就走了,在西皮的唱腔里,皈依在您的村庄。
堰头村是您的,也是我的。所以,她是唯一让我不能忘,唯一让我悲痛到下跪的地方。
春天到了,空气软绵无力。田野里的麦苗已然翠绿,油菜花正准备探头张望,悠悠白云之下,柳枝曼舞,树梢间小鸟雀跃。村庄安静地一如沂水之流。沂水已暖,您用一枝竹篙正在渡船,船上有新挖的杨树苗,去沂水东的河塘地里,连同我一一栽下,期盼的目光就是最丰富的肥料。您说,来年,它就长大了。
走过千山万水,能让灵魂安放的只有这小小的村庄。哦,堰头村,在苏北的大地上,一个毫不经见的地方。村里的厨师做的清蒸狮子头,清汤鱼丸,油炸酥饼,红烧鲤鱼等美食,却是我这一生中吃过最好的佳肴。这些土菜,只有在红白事的筵席上才有,虽然在苏北是很平常的菜,但是,村里的厨师做出来,味道与别的地方,大相径庭。村里的红白喜事,总是少不了您的身影,您的毛笔记录着这小村里的喜,也记下了这小村里的悲。我早已丢失了您曾用了几十年的笔,如何记录,您留给我的悲?
在苏北,堰头村是独一无二的,您对村庄的依恋,也绝无仅有。
父亲,我想您的村庄,想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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