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马文海 ‖ 过年
过年,从来就是一年中最大的盛事。即便在“自然灾害”或“苏联逼债”的非常时期,年,总是要过的。
奶奶曾念叨过这样的民谣,说的是过年的“嚼谷”(好吃的):
二十七,杀年鸡
二十八,杀年鸭
二十九,蒸馒头
⋯⋯
可是到了这时,这样的“嚼谷”已经退出了历史。鸡鸭鱼肉没有了,日日的鏮菜团子和萝卜清汤,把那些美味佳肴变成了遥远的过去,甚至连它们的味道,人们都已经记忆模糊了。
那漫长的三年终于过去⋯⋯
不知不觉间,桌上开始出现真正的粮食,奶奶也重新念叨起那民谣。对“年”的记忆,仿佛东碱泡子上空的大雁,在春天的暖阳下,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了。虽然没有鸡鸭鱼肉,没有白面馒头,过年的感觉却又复苏了。
奶奶和妈妈开始张罗起“过年的事”。
奶奶把上香的香炉、果盘、烛台从柜子里翻出,揩拭干净,摆在柜子上。柜子的中间是香炉,两边各摆一个烛台,插着蜡烛。前面的四个果盘,两个是高脚的,两个是平盘,分别放了一个苹果、一个橘子、一个“面鱼”和一个“佛手”。
香炉和烛台是“满洲国”时传下来的。 香炉里的香灰是“满洲国”时积攒的。苹果和橘子是从前院“王鲜货”家买来的。“面鱼”就是面做的“鱼”,“佛手”就是“手”状的馒头,是奶奶和妈妈自制的。做面鱼和佛手的白面里掺了荞麦面,牠们像刚刚晒过太阳,都是快快乐乐、健健康康的。
年三十晌午一过,奶奶就点燃了香烛。轻烟缭绕着,烛光跳动着,屋子里飘溢着迷人的喜庆和安祥。
这时,奶奶放香案的柜子就显得格外好看。柜子配了铜锁,绿漆柜面上的四联画分别是文房四宝、树石花卉、碧玉荷叶和禄寿宁康。
厨房“外屋地”的灶台上,造像上的灶王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他的供品不多:一个佛手,一个冻秋梨,但他却咧开嘴笑着,表示着理解和满意。
这一年,家里的年画儿一下子多了起来。这些年画儿都是学生送的。爸爸是老师,一个班有三十个学生,两个班就收到六十张年画。学生在年画上写着:
送给某老师:
新年快乐!感谢您一年来的辛勤培育!
您的学生:某某某 敬送
一九六二年某月某日
于是这六十张年画儿就把家里的墙壁,一张挨一张地贴满了。
邻居们艳羡地议论起来:
“你们家啊,过年不用刷墙了。”
“花花绿绿的,比刷墙亮堂多了。”
果然,满墙的年画儿,像换了个100瓦电灯泡,屋子里顿时亮了起来。《天仙配》《牛郎织女》《三姐下凡》《梁山伯与祝英台》《嫦娥奔月》《打渔杀家》《追鱼》《金山战鼓》《张羽煮海》⋯⋯张张都好看,感觉是来到新华书店了。
“蓬荜生辉呀。”爸爸的同事陈老师说出一句成语。我家的房子不是“蓬荜”而是泥土的,但肯定是“生辉”的。这句成语从此就被我记住了。
马文海与他的学生们
门口的对子是爸爸的手笔。对子的上联说:“始义秉成世,德龙文弘钦”,下联说:“东方冉旭升,万悟轩宇新”。横批是历来推崇的家风:“勤俭持家”。
对子来自我家的家谱,是家族后代起名排辈的依照。这时的四代,也即曾辈祖辈父辈及我辈的名字,正应了对子中的“成、德、龙、文”。
孩子们洗过澡,理了发,换上了新的外衣,肚子饿了,就在几间屋里跑着、串着。
年夜饭终于上来了,没有大鱼大肉,没有白面馒头,却是妈妈和奶奶费尽心思操办出来的,是孩子们盼望、等待了许久的。
该拜年了。其实,真正的走街串巷拜年,是在年初一,年夜饭后的拜年是给祖上磕头。祖上没有画像,祖上就是那香案,就是那飘出的轻烟和跳动的烛光,都离开我们很久很远了。
地面上铺着麻袋。长孙,也就是我,在麻袋上双膝跪下,先向遥远的祖上磕了三个响头,再转向爷爷奶奶。他们都换了新衣,端坐在炕上,手里握着准备好的压岁钱,脸上笑盈盈的。
我磕头时故意把时间拖长,一边留意柜子上细小的蜡烛“磕头了”。那“了”是“了却”的“了”,是说你的一个头磕完了,这蜡烛也就燃尽了。可是却没有,我擡起头时,那磕头了丝毫不见短缺,而仍在不急不缓地燃着亮着呢。
下面的节目是孩子们的,那就是“提灯笼”。我家的灯笼独一无二,是爷爷自制的。爷爷用铁丝编成灯罩,糊上红纸,加上灯座,再用细竹竿作提手,点上磕头了,顿时把人和物照得红彤彤、暖洋洋的。
“等会儿回来吃饺子。”妈妈说。
饺子不是净白面而是掺了荞麦面的,但那要等到午夜,是奶奶民谣里“三十儿晚上熬半宿”的节目了。
我和二弟阿威三弟阿勇提着灯笼走出院子,见已经有别家孩子在夜色中走动了。小忠子、小安子、二胖子、金良子、郑小子、二孩子、三留子、佳瑞佳范、他们的姐姐桂清桂兰、张晓丽、张丽萍⋯⋯他们也都提着灯笼,走在巷子里。
绕过一座座院子,绕过猪圈、鸡架⋯⋯
那些地方都贴了红纸,说的是“肥猪满栏”和“鸡鸭满架”。那座高高耸立着的谷草垛上,说的是“满垛吉祥”。
家家的窗子都亮着灯光,家家的烟囱都飘着炊烟。炊烟中跳出细小的火花,给这北方小巷的除夕夜增添了几分奇异和斑斓。
正阳街的店铺关着板儿,店门前却都张了灯、结了彩。也有奢华些、艺术些的装饰,比如王大可的“美术装潢图章刻制钟表修理门市部”,门口就挂起一块匾额,围绕着灯泡,“欢度佳节”四个大字在黑暗中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行人多半是孩子。他们提着灯,穿着黑棉袄,戴着狗皮帽。偶尔有孩子把磕头了碰倒,就“呼”地一下把灯纸烧着了,在不很明亮的街巷里,像放了一颗烟花,明亮了一阵子。那孩子并不沮丧气馁,甚至和他的朋友们欢呼起来。
有人开始放鞭炮了,那响声令人兴奋和激动。鞭炮声先是稀稀落落的,继而毕毕剥剥的,最后是铺天盖地的。
间或有“二踢脚”突地发出巨响:
“咚——咣——”
一道道火光划破夜空的黑暗,人们忘记了一年中所有的困苦和辛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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