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郑建山 ‖ 运河号子的前世今生
1、赵庆福与运河号子
前几天,在大运河艺术展览会上,我偶遇赵义强先生,自然就想到他的父亲赵庆福。是啊,老人家2018年11月26日去世,如今已经四年了。去世前还喊着运河号子,想起来不由令人唏嘘。老人家是真正的民间艺术家,是通州运河上最后一名纤夫,是通州大运河上最后一位老船工、北运河船工号子唯一的“非遗”传承人。有人说千年的运河头从此失去了它最后的纤夫和喊号人。
我和赵庆福初识于1983年,那时我正在通县(州)文化局工作。一天,正碰到他和爱人孔秀荣女士来到文化局,他们成立了一个秧歌队,要文化局对秧歌队给予支持,其实所谓的支持并不是钱或物什么的,他们要的是承认和肯定。那时人们的思想刚刚开始解放,您说领导那么谨慎能答应他们吗?他们的目的显然没有达到,悻悻而归。当然,这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秧歌队的热情。我每次路过西海子都能看到他们活跃的身影。(后来,我把他们写入《通州文化志》中)1984年6月,我调到文化馆工作,任副馆长,尔后又兼任“十大集成”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十大集成”(民间故事集成、民间舞蹈集成、民间音乐集成、戏曲志、曲艺志等)的搜集整理工作。这样,我们就自然熟悉起来。
赵庆福,1931年出生,通州北关盐滩村人。如果说永顺镇是大运河第一镇的话,盐滩自然是第一镇的第一村了。怎么说呢?就说盐滩儿吧,这个村名就是大运河文化的产物。这里是北运河和通惠河的交汇处,连接着漕运码头,村子因曾是盐的集散地而得名,那时南方过来的盐都要先卸到这里,然后再运往京城。漕运鼎盛时期,每年春秋两季,每年三月初都要在葫芦头举行祭坝活动,人称开漕节。是大型的文化活动。这里仰头就看到燃灯塔。燃灯塔呢,是通州的象征,清王维珍诗云:“云光水色潞河秋。满径槐花感旧游,无恙蒲帆新雨后,一支塔影认通州”,这情景好像就在他们的眼前。“古塔凌云”“万舟骈集”,“二水汇流”等著名的通州八景这里就能看到六景。当然,最有名的就是万寿宫了。万寿宫不但是通州著名的商业区,还是通州著名的娱乐场所,人称通州的天桥。关于万寿宫,有许多文章进行了描述,这里不在赘述。您说,有着这样的浓厚的文化氛围和深厚文化底蕴的小村庄,您想找恐怕也很难吧?
丰厚的文化底蕴滋润着这个小村庄,也滋润着赵庆福。什么民歌、民舞、民间故事等赵庆福是无所不通;民间戏曲、民间曲艺等也有所涉及。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和作家王梓夫到他家去拜访,看到了他满屋子的秧歌和小车会的道具,给我们留下很深的印象。他给我们介绍了运河的行船习俗,唱民歌,聊民舞,讲民间故事,还给我们唱了著名民歌《十八摸》。当然,他讲得最多就是“运河号子”了。
盐滩村100户居民有30多户在运河上讨生活,唱运河号子是免不了的。赵庆福家当然也是如此。赵庆福6岁上船,与父亲、姨夫和姑父往返于京津两地,浇船、拉纤、喊号,耳濡目染,9岁时就已知道运河的行船习俗,会唱所有的运河号子。他喜欢运河号子,打心眼儿里喜欢,他沉浸在号子的旋律中,将许多民间音乐与之融合,使其成为带有通州味儿的独特运河号子;他性格豪爽,中气十足,声音嘹亮,白天,他喊着号子行船,扮着二花脸手拿牛棒骨领号;晚上,渔火点点,舀一瓢河水抓一条鲤鱼清炖,鱼香笼罩着整个运河。
说实话,在水上讨生活是最苦的。北运河北高南低,行船要经过五个码头,下去(指下天津)还好,顺风顺水,摇橹即可,差不多两天左右的时间就可以到达。上来(指上北京,不能叫回来,忌讳走回头路)就麻烦了,逆水逆风,费老鼻子劲了,您运气好呢,拉纤至少得需要三四天时间;运气差呢,可就不好说了。 至于行船的规矩习俗,那您就更得注意了。 船帆不能叫“帆”,称其为“篷”,“帆”有“翻”的谐音,船帮最忌讳提“翻”字;货不能说“沉”,得说“重”,就连有“陈”(程)、寇姓客人搭船也不行,船主也是绝对不会应允的,大忌。有一次,赵庆福忘了规矩,把“打篷”说成了“打帆”,结果被父亲抽了个大耳刮子,他回家找奶奶告状,老太太结结实实给了他一句“该!”
下去呢,船工们也不闲着,鱼您得打吧?网破了您得补吧?不打鱼不补网您算哪门子渔民呢?吃饭呢就更简单了,无非是菜和鱼,鱼倒是好说,咱们就是干这个的,面也好办,从家里带点棒子面不就得了么?那么菜呢?嗨,这您可就别操心了,那时人心淳朴,岸上的农民听到号子声就知道船要来,他们就将收获的各种菜蔬抛在船上:渔民呢,也很讲究,他们将成网的大鱼扔给岸上的农民。做饭呢?那就更简单了,他们就在运河岸边的土坡上用铁锹削一个面,下面掏洞挖槽,铁锅架在简易“土灶”上,随处捡些干树枝就干起来,锅里熬着小鱼、锅边贴饼子或是蒸窝头(传统小吃“贴饼子熬小鱼”就是从跑漕运的船工中流传开来的),再加上农民送给的黄瓜西红柿之类,大嚼,嘿,那就是一个字:“香”。
您可能很奇怪,领号对于一个运输团队来说那是多大的事啊,怎么选上赵庆福这个小孩儿呢?我想有两大原因吧:一是赵庆福打小就爱到船上玩耍,小孩儿机灵,知道所有的行船习俗,会唱所有的运河号子;二是过去的船帮盛行联姻,盐滩村有四个大家族跑水路,两家姓赵,一家姓程,一家姓屈。程家的领号人程景龙是“小福子”的亲姨夫,屈家的领号人是小福子的姑父。近水楼台,集四家之长,小福子的号子学得最全。您说,不选他还能选谁呢?
“当纤夫虽然累,但学会了号子就能苦中作乐,受用一辈子。”父亲鼓励他,他听得懵懵懂懂,他知道,他是领号人,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贪玩儿了,他的童年结束了。他要吃苦了。
那可是真苦啊!刮风了,下雨了,狂风暴雨打得人睁不开眼,不走行吗?货给人家耽误了,那可不得了,这船上的货物就是全家的命,大家的命啊!饭碗不就砸了吗?晚上,您还想睡囫囵觉?想得美,您就在船舱里窝一窝吧!
运河两边都是纤夫光脚踩出来的野道,不知道有多少纤夫从这里走过,那里有多少他们的血和泪啊!纤夫没人穿鞋,尽管脚上布满老茧,但走河滩时还是经常蹭出血泡。拉纤时,只要船一搁浅就要下水推船,纤夫们呢就穿一条缅裆裤,从前向后那么一系、前面到是遮住了,后面呢,大敞开啊!不管他,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沿途的农民听说纤夫来了,男性的农民欢欣鼓舞,他们可以用新鲜的蔬菜换鲤鱼了,大姑娘小媳妇呢,赶紧躲到庄稼地里,纤夫们倒是泰然处之喊着号子大大方方地经过。
领号人可真的不简单啊,航道、水情您得熟悉吧?哪儿有漩涡、哪是浅滩您不知情行吗?要不然,您怎么能在不同的水域领号提醒纤夫拉纤呢?航道险象环生,底下有淤泥、浅滩、烂树沉木,一不留神,麻烦了……搁浅了。您知道,货船就怕搁浅,搁浅搁在活沙上相当麻烦,活沙有反作用力,凭蛮力抬是抬不动的。这样,就得看领号的了。领号的这时就得喊“闯滩号”:“……嘿哟嘞,嘿嘿……”水性好的船工下水靠着船帮两侧,随着号子的节奏左右晃悠推船,把船蹭到水深的地方继续前行。领号的除了嗓门要透亮,还要有行船经验,喊得恰到好处就会事半功倍,若船都搁浅了才想起来喊号子,那离挨打真地不远了。
赵庆福领号在北运河行船中是出了名的。那是发自肺腑的声音清澈嘹亮。什么起锚号、揽头冲船号、摇橹号、出仓号、立桅号、跑篷号、闯滩号、拉纤号、绞关号、闲号等无一不精。
这是他最惬意最幸福的时刻。那时,虽说苦,生活也漂浮不定,但他一点儿也不觉得苦,他很阳光,很快乐。后来,日本人来了,通县(州)沦陷,通州人民惨遭日寇蹂躏,野菜没有了,就吃树皮,树皮扒光了,就吃混合面、观音土 ,那东西真地很难吃,吃了还拉不出屎来。至于在运河里打鱼运货,那就更难说了。时断时续,时有时无。以前,每到秋冬季节,他家都要准备几口大缸,将鱼炖好,酱在大缸里,想吃就从大缸里用铁锨挖出来,吃鱼真是家常便饭;现在呢,只有做梦了。那日子真地难熬啊!接着,赵庆福家连遭大祸,姐姐被人拐走了,奶奶的眼睛瞎了……1943年前后运河断流,货运停滞,鱼也打不成了,他就把船推上岸。人得活着啊,怎么办呢?跑吧!往那儿跑呢?他隐隐约约地听大人们说张家口不错,可以活命。他就从家里“偷”出了一件皮大氅,“当”了几个钱(老头票),坐着火车来到张家口。
张家口他也没地方去啊,就四处游荡,一连几天,还是没辙。钱花光了,就躲在火车站里。这时,一个“宪兵”对他起了疑心,问他是干什么的。赵庆福就将他从通州来到张家口的经历说了一遍。这下引起“宪兵”的兴趣。他说他也是通州人,也是没办法才跑出来。这样吧,我给你找个吃饭的地方,我有一个朋友,组织个戏班子,你到那里去吧。赵庆福高兴,好歹有了吃饭的地方。戏班师父呢,看这小孩儿也不错,聪明机灵,是个好材料,就将他留了下来,让他学京剧武生。
赵庆福多鬼头啊!那叫会来事,把师父师娘伺候得舒舒服服。师父早晨起来,他先把尿盆儿给倒了,沏茶倒水扫地一通的忙活儿,然后练功。他练功与其他人不同,师兄弟们早起咿咿呀呀吊嗓子,他呢,大喊着“开船喽”就一段段地喊运河号子。演员早晚吊嗓子司空见惯,演员吗?不调嗓子您不就完了吗?您没有基本功您吃嘛啊?赵庆福周而复始地喊号子,这就有点儿奇怪了?您这是干嘛啊?真新鲜,您这不是添乱吗?大伙议论纷纷……师傅问其原因,他说就是忘不了运河号子。喊号要用丹田之气喊出来,权当吊嗓,师傅一想也对,也就准了。哎呀,受那罪就甭提了,学戏人称“打戏”。师父下手真得狠哪,嗨,可不打能学得出来吗?打他师父也心疼啊……师父喜欢他,师兄弟也喜欢他,他很快就掌握了武生的基本功,很快就在戏班子崭露头角,他在戏班子里扎了根。
他想家了,家里人也想他啊!自从他失踪后,家里人就四处找他,河边、井沿儿、刑场、墓地……凡是能找的地方家里都找了,始终不见踪影。这孩子是不是没了……也是巧了,有一天盐滩有几个乡亲到张家口办事,办完事后想看看戏,在戏台上他们看到一个小孩儿翻跟头特帅,不由得愣住了,这不是小福子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家里人找他都找疯了,他们马上跑到后台。赵庆福见到他们更是悲喜交加……他问了家里情况后,就将自己这两年攒下的钱交给一个乡亲,请捎给自己的家人。给家里人报个平安。
盐滩人沸腾了,小福子没有死,还挣了大钱,这可给咱们盐滩村挣了大脸……他能挣钱,难道我们不行吗?我们也去……盐滩有不少人也来到张家口,他大哥也来了。他们可就没有赵庆福幸运了。他大哥给一户有钱的人家赶大车。一天得了重病,日本鬼子硬说他得了“虎利拉”,是传染病。这病得治啊,怎么治呢?这天,一百多人被日本人圈在了大坑里,一把大火将他们活活烧死。赵庆福说,他至今都忘不了那些人凄厉的惨叫声……
1946年,八路军解放张家口,赵庆福欢欣鼓舞,他扭着秧歌,欢庆解放。不久,赵庆福回到了通州,回到了家乡,谁想,他又被国民党抓了壮丁,他冒着生命危险才从一座围着电网关押壮丁的大院子里逃出来。关于赵庆福这段传奇经历,作家王梓夫曾建议我写一部中篇小说,他还给小说搭了架子。不过后来我因为写《通州文化志》没有动笔,这是非常遗憾的。
1948年年底,北平和平解放前夕,通州运河东岸已是共产党的天下,盐滩村所在的西岸八个自然村还被国民党军占领着。为了迎接解放军,赵庆福参加了村里自发成立的青年军。因东西两岸浮桥被国民党军炸毁,解放军的大部队过河需要搭浮桥。为了凑木料搭桥,那时八个村家家户户都卸门板拆窗户。因为会领号,村里让赵庆福带着八个自然村的村民喊着“劳动号子”打桩搭桥,一夜之间,百米长,十米宽的两座浮桥横跨通州东关两岸,解放军顺利过了河。
共和国成立后,赵庆福的生活安定下来,他加入通县建筑队,成为一名建筑工人,日子过得很舒心。他参与北京市等近300座桥梁的建筑工作,他是个架子工,专业达到了六级。参与建设北京十大建筑时,他把京平梆的唱腔融入劳动号子中,修建东西长安街打夯喊号子,修十三陵水库也去喊过号子。他的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工作中高唱劳动号子。密云水库修桥时,他日夜喊号:
“(嗨哟,嗨哟,哎嗨哟,喂嗨哟哎)
我的哥们儿,你别打晃儿了。
接我的号儿,我的号儿。
(喂喂,哟儿嗨嗨!)
腊月三十月正明,
这树梢儿不动它刮大风。
刮的碌碡满地滚,
刮的鸡蛋纹丝也不动。
碌碡撞到了鸡蛋上,
倒把碌碡撞个大窟窿……
震天的喊号声引来了密云县女广播员孔秀荣的注意:“这小伙子是谁呀,这白天黑夜地喊号儿,也不嫌累。”那嗓子真好啊!姑娘心动了。孔秀荣喜欢文艺,尤其是喜欢民间艺术,他爱听赵庆福的号子,经常来到通县(州)的工地上听赵庆福喊号儿;赵庆福呢见到孔秀荣更是精神百倍,嘹亮的号子声在工地上空盘旋缭绕……
这鸡蛋要是破了,可是着锔子钉,
碌碡它要是破了使线儿缝。
新下的小狗儿可是“邦”“邦”地咬,
三天的孩子他嚷牙疼。
我说此话你不信哪,
栽一棵白菜出一棵葱。
我的哥们你别打晃儿,别打晃儿呀,
(我的那个号儿啊,喂喂哟儿嗨嗨哎……)
唱到了此处咱们该喘一喘来,
好来好来好来……
(哟儿哟儿啊喂喂嗨喂喂)……
就这样,二人逐渐熟了起来。一天两天,三个月半年,从相知到相爱,从而成就了一段美好姻缘,人们说赵庆福的媳妇是“喊来的”。
退休后,赵庆福夫妇成立了秧歌队,自制了秧歌船,带着200多个秧歌爱好者在通县(州)西海子公园健身娱乐。静下心来,他又隐隐有些担心,甚至是遗憾和绝望,难道运河号子就在我的手里毁了吗?那是多少代人的心血啊!
也是巧了,文化馆音乐干部常富尧来到盐滩村,搜集民间民族文化遗产,专门搜集运河号子。这下子可把赵庆福乐坏了,我们的运河号子有救了,他拉着常富尧的手,将自己所知道的运河号子全部唱了出来。富尧也很兴奋,为了运河号子,他费了多少心血,顶了多大的压力啊……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欢快地记录着,整理着……1992年《文史选刊》第11期发表了《谈运河号子》,时任政协文史办主任的张晨生还特意到音乐出版社制作了音乐版面。随之,《运河号子》在北京群艺馆的《群文博览》上发表;尔后,北京政协刊物《北京观察》也发表了此文章;《古韵通州》、《通州民俗》、《通州民俗文化》、《荟萃民间》等书也收录此文。2006年,在通州区文化馆的努力下,“通州运河船工号子”入选首批北京市级“非遗”名录,与智化寺京音乐、天坛神乐署中和韶乐比肩。赵庆福也成为运河号子唯一的法定非遗传承人。
赵庆福火了,运河号子火了。记者们纷纷而至,请他谈运河号子;介绍《运河号子》文章一篇篇地发表出来;专家学者们来了,请他谈漕运习俗,民间文化;音乐家们来了,请他谈运河号子的音乐特色,就连大学老师也将运河号子当做教案,研究问题。从此,电视上经常出现他的身影;电台上经常听到他的声音……他呢,仿佛回到自己的童年。他大声唱着运河号子,声音还是那么高亢嘹亮。
他老了,2008年,他的老伴孔秀荣去世,他遭到严重打击,有时精神有些恍惚,但唱起运河号子来,仍然精神百倍。秧歌队解散了,每天吃完早点后,他都会沿着运河边走上几公里,边走边唱运河号子。是想念自己的妻子吗?还是童年韶光再现?没有人知道……
他病了,2018年后,走失过两回,“下半年摔过三次,有一回夜里做梦喊号儿,直接从床上滚下来,摔断了胯骨,去世前的半个月一直卧床。”“最后几天整宿整宿不睡觉,喊的都是运河号子。”
他走了,2018年11月26日晚间因呼吸衰竭病逝于潞河医院。他走得很安详,是啊,他的两个儿子、孙子、重孙女都会唱运河号子。生前,他的小重孙女每每叫老爷爷起床,都会拿腔拿调地高喊:“开船喽!”长子赵义强是近20所大中小学的课外辅导员,每周都要上课,讲述运河历史和故事,教授运河号子。您说,他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走了,但他那嘹亮的运河号子却留了下来,他留在通州人的心里,融化在运河文化中。
2、运河号子与常富尧
说完赵庆福后,咱们再聊聊一个人,那就是常富尧。聊他和运河号子的关系。
常富尧是西集张各庄人,我的朋友、通州文化馆音乐干部。他谦和、低调、做事从不张扬,但对工作却是极端负责认真的人。
我认为常富尧对通州运河文化有两大贡献吧,一个就是他的创作:他为通州创作了一百多首音乐作品;其中《运河组歌》参加了中国文化部、总政文化部、中国音乐家协会、北京市人民政府举办的第二届北京合唱节获二等奖;并被拍摄成电视风光片在全国播放……如今,近四十年过去了,通州创作的文艺作品举不胜举,现在看来还真没有哪件作品能和她匹敌,无论是思想还是艺术,她都是扛鼎之作。即使是现在,有些歌曲还在人们中间传唱,在歌曲演唱会上,在各种艺术大赛中,都能听到《运河组歌》那优美的旋律,她已经成为通州人文化生活的一个部分了。
另外,就是《大顺斋糖火烧》了。《大顺斋糖火烧》以独特风格及群众喜闻乐见的形式,获得了文化部的“群星奖”,并多次在大赛中获奖;《运河人》获得了全国“五个一工程”入选作品奖。他的《开漕的日子》在第八届首都职工艺术节“北京力量原创歌曲创作比赛中获得一等奖”;他应邀创作许多镇歌、村歌、校歌、厂歌……他的“东方化工厂之歌”获得大奖……
另外一大贡献就是他搜集整理的民间文化遗产了。他搜集整理的民间音乐作品有近百首;收录在《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北京卷》《中国民间器乐集成.北京卷》中。其中,他搜集整理的“民间器乐集成是最难的”,大段的套曲他得一段段一节节一个个音符地反复核对;此外,他还参加《中国民间舞蹈集成.北京卷》、《中国民间歌谣集成.北京卷》《中国民间谚语集成.北京卷》的搜集整理工作。当然,最著名的就是《运河号子》了。如果没有他的坚持与韧性,《运河号子》早已灰飞烟灭,哪里还谈得上创新和继承?有人说常富尧是“留住运河号子的人”,我觉得名副其实。他的贡献是巨大的,是通州无人可以比的。那么,我们就来谈谈《运河号子》和常富尧吧!
是1987年吧,我在通县(州)文化馆任副馆长,并兼任“十大集成”办公室主任,具体负责“十大集成”(民间故事集成、民间舞蹈集成、民间歌曲集成、民间器乐集成、戏曲志、曲艺志等)的搜集整理工作。“十大集成”是国家的重点科研项目。当时我们办公室就三个人,有我、杨德茂、常富尧,另外还找了一个负责绘画的临时工闫永红;三个人分成三个组,您还甭说,就这仨半人,干了近一年的时间,还真取得了一些成果。负责民舞的杨德茂搜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写出论文《通州高跷初探》,获得了专家的好评;并在一家刊物上发表;(忘记哪家刊物了)还出版了《通州民间故事集》;我呢负责《戏剧志》《曲艺志》也都搞出了资料本。当然,最令人称道的是常富尧搞的《民间器乐集成》《民间歌曲集成》了,有道教音乐、佛教音乐、天主教音乐、民间吹打乐、海清歌、轿子曲……民歌中的劳动歌、生活歌、仪式歌、历史传说歌、时政歌、情歌、儿歌等……及民间小调、秧歌舞歌曲……等等,真是五彩纷呈,丰富之极。唯一缺少的就是《运河号子》了。为此,上级领导专门找到通县(州),说你们这儿有运河号子,希望你们挖掘出来。某领导回答得非常干脆,我们这儿没有运河号子。
通州,位于京东,取漕运之意也,通州就是漕运起家的,运漕粮怎么会没有运河号子呢?怎么办?现在离任务截止日期不远了,常富尧有些着急了。没办法,干呗!我就不信,找不出运河号子来。戴着草帽,揣着干粮,一杆钢笔,一个笔记本,一台老式的录音机,一辆沉重的二八自行车,常富尧跑遍了运河两岸所有村落,一个村一个村地搜寻。他先找到本村人韩友恩。韩友恩1902年出生,当年已经85岁,他是从老祖儿那儿听来的。他说元明清时代,每年通州运河上,一万多艘漕运船,首尾衔接十几里,甚至一度堵船、限行。那年景,运河号子响连天,靠岸而居的人形容这是帆樯林立。十万八千嚎天鬼!常富尧震惊了,十万八千嚎天鬼!那是怎么样的一个情景啊?!常富尧兴奋了,通州不但有运河号子,而且是通州独有的,是“这一个”。他找到了张各庄养老院的张国厚,张国厚说我知道运河号子,我唱唱,你听听,张国厚唱起来,并告诉他这是推船号子;上坡村的张世杰呢,也给他唱了两首运河号子;至于杜柳棵村78岁的杜士连老人,不但给唱了一首运河号子,而且还给他唱了一首独具风格的《灌歌》,这《灌歌》是他在城关听到的:
前花园儿打水儿,
后花园儿来浇。
前花园浇的是老来少,
后花园儿打水浇石榴。
常富尧觉得这个《灌歌》还真少有,别具一格,就将他收在民间歌曲中。
常富尧还在搜寻《运河号子》,他总觉得搜集上来的这些号子有点儿不对味儿。您想啊,他们都是农民啊!他们的号子是随耳听来的,他们又没有使过船,哪有在风浪搏击中船工们的感受啊?对,应该找到他们,找到船工才能找到真正的运河号子。有人提醒他,去盐滩村吧,那是运河头——村民不会种地,只会使船,会唱号子的人应该还有。”就这样,他懵懵懂懂地摸到了盐滩村……
盐滩村是大运河与通惠河的交汇之处,这里的人们大多靠打鱼为生,他找到了王春荣,王春荣一下子给他唱了五首……最后找到了赵庆福。赵庆福当年56岁,是唱运河号子最年轻的演唱人。“船工号子都是自编词儿,家族相传,有十类号子,各种词儿,他都会唱。通州运河上有四大船帮,都跟他有亲戚关系。他爷爷、爸爸都是赵家的领号人——只管喊,不干活。所以,他会全套的号子。 常富尧兴奋极了,这下子可捞到宝了!赵庆福唱了起来,他两眼放光,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两手仿佛握着着橹摇晃着:“摇起来呦,哎嗨呦……”那神气,仿佛是在激流险滩狂风暴雨中和巨浪搏击,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巨浪拍在他的身上……常富尧听傻了,是啊,这才是我想要的《运河号子》啊!赵庆福一连唱了十几首,什么起锚号、揽头冲船号、摇橹号、出仓(或装仓)号、立桅号、跑篷号、闯滩号、拉纤号、绞关号、闲号……赵庆福唱着……常富尧呢仿佛看到船队帆樯林立浩浩荡荡,首尾衔接数十里,这不就是十万八千嚎天鬼吗?他感谢赵庆福,是赵庆福使他得到真正的《运河号子》;赵庆福呢,他仿佛遇到了知音;是啊,多少年了,有谁耐心听他唱《运河号子》听他诉说大运河行船习俗与运河两岸的风土民情呢?
就这样,一连几天,常富尧都“泡”在这里听《运河号子》;晚上,他回到家中,整理他搜集到的全部运河号子,他思索着,想到了韩友恩所说的“十万八千嚎天鬼”,不禁感叹: “有人说北京城是漂来的,难道北京城不是一代代船工们嚎出来的吗”?
《运河号子》整理出来后,《中国民间歌曲集成.北京卷》收录了十四首;我们根据运河号子的特点,写出了论文《谈运河号子》。《运河号子》先是在通县(州)政协的《文史选刊》上发表,随之,又有几家刊物刊登;2001年5月23日至25日,北京文史馆与通州区委宣传部、区政协、区文化委等单位,共同主办了“通州区首届运河文化研讨会”,与会的专家学者30多名,提供论文30多篇,我们的《谈运河号子》也在其中。由于论文较多,主持会议的专家要求谈论文不能超过十分钟。常富尧简单地谈了谈运河号子的背景,随后唱起来,引起了专家热烈的掌声。2006年,在通州文化馆的帮助下,常富尧经过20年的努力,“通州运河船工号子”入选首批北京市级“非遗”名录。
运河号子在社会引起较大的反响,记者们纷至沓来对常富尧进行采访,请他谈《运河号子》,一篇篇介绍《运河号子》的文章在报刊上发表;电视上经常见到他的身影,电台上经常听到他的声音……他受到中国国际广播电台的采访,《运河号子》的声音传遍世界各地。他感谢那些当年所有朝他录音机喊号的人,如果没有他们,哪里有什么运河号子?全国及世界怎么能听到《运河号子》那动人的旋律?
他很内疚:工作太艰苦了,没有经费,当年那些给他喊号的人没有任何报酬;沙古堆的田永义双目失明,给他唱了三四天,也没有得到一分钱;最让他难受的是“当时设备有限,单位没有配照相机。到今年,所有朝我的录音机喊号的人都走了,赵庆福是最后一个。每每打开录音机,嚎声一起,愈加地感觉惊心动魄。我现在就是觉得对不住他们——怎么连个照片,也没给人家留下一张。”
常富尧接受中央电视台的采访,在镜头前,他侃侃而谈,谈赵庆福,谈帮助他的那些众乡亲们;谈起锚号、揽头冲船号、摇橹号、出仓(或装仓)号、立桅号、跑篷号、闯滩号……
谈到《运河号子》的特点,他用四句话给予概括:“水稳号儿不急,词儿带通州味儿,北调儿含南腔,闲号儿独一份儿”。
他应邀到许多单位讲课,什么“北京联合大学”“通州运河中学”“史家小学”“青少年活动中心”“实验小学”……“运河中学”还将《运河号子》做成了课件;写《运河号子》的文章竟然冲入2021年成人高考语文专升本模拟冲刺卷7中,与他并列都是古代大文豪的文章;就在我写这篇文章时——2022年的7月19日,他还在“中央文化部旅游管理学院”与通州文化馆组织的“北京运河号子采风学习研讨会上”演讲;他的文章编入“中国音乐学院”出版的书籍中。
他在思考,怎样才能将《运河号子》这个独特音乐品种保存下来,丰富我们的运河文化。这样演讲行吗?当然可以保存一部分,但是要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运河文化,知道运河号子,光做这些是不行的,必须让它动起来,他想起歌唱演员谭维维演唱的《老腔》,那是多么的惊心动魄!没有她,《老腔》只不过就是地方的一个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个普通品种罢了,他的影响面极小,谭维维将它搬上舞台后,那撕裂人心的声音立刻风靡全国。运河文化本来就是活态文化,《运河号子》是其中的一部分,我们尝试将它搬上舞台,难道不行吗?我们的运河号子不是也应该这样吗?
他与友人组织了“运河船工号子”表演队,在原生态的基础上对《运河号子》进行创新,并将其搬上舞台。2009年,《运河号子》在中央电视台演出,获得了巨大的成功。2014年6月15日,大运河申遗成功,成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运河船工号子”演出队在现场展演了《运河号子》,中央电视台进行播放,受到普遍的赞誉;尔后,更是一发不可收,《运河号子》每年都要演出十几场;他们不但在北京演出,而且还活跃在各省市。江苏吴江举办“第十届运河文化节”,“运河船工号子”表演队应邀前去表演;2021年,在中国原生民歌节上,“运河号子”入选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和旅游部、重庆市人民政府联合主办的2021年中国原生态民歌节展演活动……这两次演出取得巨大的成功,感动很多人。这样,注意《运河号子》的人就更多了。在天津就有有两个区邀请“运河号子”表演队,《运河号子》的影响越来越大……
说实话,在这飞速发展的时代,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其实是很难的,为“保护而保护”是很难成功的。也很难获得年轻人的认可。我们必须闯出一条路来,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尤其是文学类、音乐类、舞蹈类、曲艺类、美术类等作品,在其原汁原味的基础上,进行改造创新,创作一批既符合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要求,又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作品来。那么,常富尧这个作品是不是对我们有所启示呢?
常富尧的尝试与创新得到社会的肯定和赞赏。但他并没有满足,他的头脑非常清醒……是啊,真实的运河号子早已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虽经过抢救,那段历史和运河文化得以活现和传承,没有沦为千古绝唱。但是,这毕竟是展演,就像一盘菜放久了,没了锅气,“词儿在,调儿也在,就是味儿差了,现在的展演,是告诉大家曾经有过这么一种民间歌曲,叫通州运河号子。毕竟那段水深火热的过往,后人没有经历过,那种拿命讨生活的声嘶力竭,现代人嚎不出来了。”
如今,常富尧还在忙着,忙做《运河号子》的报告,忙给学生们讲课,忙和专家学者们探讨《运河号子》的种种问题……老兄,咱们已经八十岁了,该歇歇了……
是啊,该歇歇了,可他能歇吗?……
鲁迅先生说:“我们自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常富尧几十年来默默地工作,为搜集挖掘民族民间文化遗产做出了巨大贡献,更为《运河号子》耗尽了心血,他们(包括那些为运河号子默默奉献的人)不就是我们中国的脊梁吗?
写到这里,我想到常富尧对我说的话,不要写我,更不要说过头话,这是我应该做的。富尧兄,对不起了,我不但写了你,还对你做了恰如其分的评价。这不是过头话,这是我亲眼见的事实,这是你一路走过来的脚印。富尧兄,难道不是吗?
2022年7月24日初稿 2022年8月13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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