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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田暖 ‖ 生死课程

来源:本站    作者:田暖    时间:2025-09-17      分享到:


我们仅隔着一面镜子


事实上,我们正美妙地发生着某种关系

洗浴时,我看到你就在我对面


身上披着一层水雾,在雾气弥漫里

我看不清你——而我找了你那么久了

你若隐若现,投身在一面镜子里


但我知道,你有悲天悯人的心肠

上帝的身份,上帝的面庞

上帝的痴情,魔障般的征程


我们隔着十万里雾霭,但我知道你就在我面前

当我伸手去擦镜子里的你,多么神奇呵

你脸上的雾气,瞬间即化成了泪痕


这些因爱而呼之即出的珍珠,滚落着

滚落出镜子。你一定也读懂了我这颗滚烫的心

一场辽阔的爱,让我们无限接近

无限接近于一种真理,一种传说


情到动人处,我伸出双臂去拥抱你

而你却消失了——雾气消失了,珠泪消失了

现在只剩下一个我,只剩下一个人


在饱经洗礼之后,在无限阔大的水银镜面上

像一朵出水莲,或者像一万朵出水莲中的一朵

直到我也消失了

只有无限涟漪,无限寂静

在一个无限良美的世界,旋动着一扇神秘之门


生死课程


小时候我常常趴在坟坡上

拔那些又鲜又高的草,这是羊们的美食

直到有一天母亲告诉我

这些草如此繁茂的秘密,从此我开始恐惧

大地上这些草绿色的乳房

仿佛来自另一种令人叫喊的力量

那个黄昏,我看到父亲站在平房顶上

一铲铲把麦子堆得像他刚埋了

死于鼠疫的姑夫的那种形状

也许是突然的心悸,他那么迫不及待将它铲开

又堆成一座屋脊一样的环形山,绵延着

死撑着,慢慢降落下来的黑夜

之后,他长久的瘫坐在星空之下

直到冬天,父亲才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从同样的病患中逃生

但大奶奶、五婶和三嫂都没有逃过那瓶敌敌畏

磨沟里能推醒二更鸡的

我奶奶也一饮而尽,用一辈子配制的砒霜和酒的生活

接着是我姥姥、爷爷、大爷、大娘、大舅

还有年纪轻轻的表姐夫,他们的一生

都是在非命或恶疾里,一天天走向死的

我们并不像上天那样完整,亲爱的人

我知道你今天正在鉴定

另一支玫瑰的消亡,而我坐在这里

除了写一首尚无结案的诗

只有坟上的青草,还在风里鲜茂如初地摇



黑镜框里住着一位熟悉的陌生人


一张转过来的脸,我依然只看到一半

另一半,隐入黑暗之中

而眸光如鹰隼,仿佛要嵌入历史

她渐渐消失在我们中间

没有弄出一点声响

仿佛只是用腹语来暗示

救赎或摧毁,与我们秘密地较量

我看着她水波样的额头

一条河拥挤在漩涡里

沿着褶皱渐入落日,她走的非常干净

仿佛她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

也仿佛从来都没有过她

更没有我们,为她纵情

也没有她,拉过我们的手

只留下一个黑洞,镌刻在心脏

供日夜承受和忍耐,供我们日夜

只愿忘记,却一次次经历

天空依然宽阔的收纳着落日

并用光芒送出流星的情意



星星草


梦到大水,梦到大水冲了龙王庙

梦到绵羊,绵羊脱了缰绳


醒来,惊坐

抽刀

断水

都没有阻止那场突来的横祸

除了痛哭流涕,除了一屁股抵命的债

就是天作屋顶

她蜷缩在马路牙上,抱着她的孩子

一夜又一夜

数天上闪烁不定的星星草

数一片曙光诞生的黎明


咔嚓……咔、嚓


你不曾在意却又那么势不可挡,它轻轻

就将你吞下了半生


这幸福的火车,这甜蜜的冰裂

这物质的房子和车子,这半生积劳和坎坷

鲜花与巧克力——这尚未完成的箜篌


突作崩弦,“咔、嚓”,就是半生

悲哀的碎银——在浑然不觉的撞折之后

痛可以一剑封喉,却挽不起魂飞魄散的流星


——死神啊,咬定了你

没有一个美好恒久的词能够阻止

一场飞来横祸,一场命定的空无

没有一辆火车,没有一辆固若金汤的坦克

能够避让——但人生


每一天都在加长,咔嚓咔嚓……

它依旧轻柔地推搡着你的肩

百草和百神栖居的你呀,必将典当出另半生

来复活这半生的死去,只要你还活着

 

 纸  杯


它代替最后一只破碎的玻璃杯子

延续维持着我,日复一日活下去的水分


纸质的杯具,满溢着诗行一样的

慈悲、痛楚、爱和良善

缓缓注入我的身体,洗涤着心跳,声音

丰饶,那些暗香浮动的黄昏


但纸质的杯底,却缓缓泄露了一个世界

那些水一样,已被命名

和尚未命名的流体,在光阴之外

那些因消逝,而获得的美


在塑造与毁灭之间,纸杯构成了水的面具


而红荷一样婷立的事物,正从杯体的壁画上

探出无限辽阔,仿佛耸向高天的教堂


但我知道烂泥的生活,它依旧沉在低微处

垂怜般发酵着

死去的骨髓、泥沙和浮沫,作为另一种滋养

我的嘴唇正缓缓啜入杯底


逃遁之诗


逃出爱情,逃回故乡

一条河多么清澈、安宁,它安抚着

支离破碎的骨头,却抚不平自身的波澜


逃出阴影,逃进虚构的远方

沉默,吃光了梦的光泽,失重的脚步

依然平衡不了,压弯的地平线


逃出欲望,逃进医院

除掉无常的胚芽和那些装死的利齿

柔软的波心,并不能挽救人群那坚硬的群山


逃出关山,逃进一首诗里

这发光的颗粒,仿佛苦行僧的宗教

正用千军万马调配灵魂的亮度


而当灵魂出窍,逃出肉身

亲人啊,即使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

那些哀伤与欢喜,归去来兮

依旧顺应着逃不脱的轨道,在殊途同归



父亲的井


秋天的午后,他一丝不苟

缠卷好水管,用衣角擦净电机上的泥巴

他的长臂小心翼翼

再一次把它们挂在水井的壁坎上

是的,他正把它们深藏在井里

虔诚地像完成一种古老的仪式

在鸟啼虫鸣的细响深处

偶尔,我也会听到那些突然掉落到井底的

石头或泥块的回声

那些因突然失手而坠落的命运

从看不见的深处,发出尖锐的脆响

此时大地上正翻滚着枯黄的秋风

这让我更加担心

他一天比一天老了,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

但他还是很快从井口盖好石板

再从石板上压上石头

他不厌其烦给这张钟摆的面孔装上隐秘的动力

的确,当一个人的源泉被管状的吸力

源源不断的提起,又不断的被坠落

在不断往回的可能里

只有源源不断的水,合奏着悲欢的叹咏

盎然流淌在困乏之中,从父亲的果园和田间

窸窣闪动着,丰润的回声


(选自田暖诗集《这是世界的哪里》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