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黄云 ‖ 梅花斑记
每年春风一吹,树枝上鼓起好多花骨朵,那些裹着绒毛的小生命蛰伏了一冬的力量,将日月精华酿成生命的汁液,在某个晨光微露的清晨突然挣脱深褐色的襁褓,噼里啪啦地爆裂开,绽放出鲜艳的花朵来。不知这种神秘的力量为何也藏在了我的身体里,像安放了生命密码一样。只要春风开始的时候,千朵万朵花儿彻底裂开的时候,我的身上也同样会在某天不确定的时候,突然冒出大小不一的“花朵”来。它们红艳艳的,不管不顾地盛开在我的背上、胳膊上、脖颈上、双腿上、胸脯上、肚子上、腰上,还好它们放过了我的双手、双足与脸蛋儿。每次都让我奇痒难忍,彻夜难眠,双手忍不住地挠个不停,越挠越痒得钻心,它们反倒更热烈起劲了,不一会儿便晕染成一片红云。等它们把我折腾得差不多了,不用打针吃药,它们的花期一到,就自动开始凋零败谢,不知不觉如潮水退潮般莫名其妙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好似它们从来没有来过一样。它们待过的地方,皮肤依然是那么光滑白嫩。
自我懂事起,这种情形每年都按部就班地在春天发生一次,没有什么意外出现。我会很无奈地接受它们的到来,也会很开心它们平稳地快速消失。但事情往往总会在平稳中来一次翻车,好几年都平平稳稳的过去了,万万没料到在我七八岁的光景,那年春天,“花”又开了,开在了我的双腿上,从大腿一直开到小腿的踝根部,好似这一年的养分特别充足,开的“花”儿又艳又大又多。
我在白天的奇痒中煎熬到黑夜,难以入眠,寂静的黑夜,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外公外婆均匀的鼾声。我一个人躺在小床上,用手来回挠着双腿。痒得很时,我用指甲狠狠地掐,真想把它们一朵朵地从我身上掐掉,扔得远远的。掐的时候快意怡然,确实能让疼把痒压下去一会儿,当力气过大时,也会把“花”掐破,露出红色的汁液,染得被单上一块一块的血渍。翻个身,再继续掐另一条腿,掐累了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当院子里各家鸡圈里的公鸡,此起彼伏啼叫的时候,漫长难熬的一天又来了。
说来真是奇怪,等了一周,它们非但没有按时退场,却变本加厉。有的竟然冒出好大的黄水泡来,一个个水灵灵的,像晶莹剔透的马奶子葡萄,透着亮,含着汁液,那薄薄的皮仿佛一触即破,我不敢再乱动乱挠,生怕引发更严重的后果。外公外婆看见我满腿的黄水泡,急得眉头拧成了疙瘩,眼中满是焦灼与心疼,说一定要带我去看医生。大家各自忙碌,只有外婆赋闲在家,带我看病的重任无疑落在了外婆的肩上。
那时的外婆六十出头,一生为了儿女孙辈们操劳,与同龄人相比,显得格外苍老。她那曾经细皮白嫩的皮肤已爬满了皱纹,满头稀疏的白发难以掩盖光滑的头顶。外婆个头不高,体型肥胖,裹过足的小脚走起路来一摇一晃,蹒跚挪步间,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我想,那双裹过的小脚,走起路来一定很疼吧。我经常在晚饭后,看到外婆烫完脚,用她那把像毛笔字撇捺的修脚刀在昏暗的灯光下铲着脚底板的死皮。外婆说它们让她的脚走起路来硌得生疼,必须要铲掉才舒服些。
为了给我看病,外婆早晨天还没亮就起床了,在柴房里忙碌着生火做早饭,把八九口人的早饭盛好端上饭桌,再把弟弟妹妹们喂饱了,自己匆匆扒几口饭,一切收拾妥当,把弟弟妹妹们安顿好。这才得空喘口气,带着我去看病。外婆听邻居说有个特别有名的老中医王医生,他的中药方特别灵,便带着我慕名而去。我坐在那辆破旧的小木车里,外婆推着我,她那双三寸金莲一步一步艰难地朝着医院挪去。那段平日里看似只有几条街的近路,此刻在我们面前,却仿佛没有尽头。外婆弓着背,双手紧紧握住木车把手,艰难地挪着小碎步蚁行。下过雨的胡同,泥路上留下了很多深的车辙印与鞋印,小木车吱呀吱呀的,每走一段路,车轱辘都会被深沟卡住不能动,外婆只能拼尽全力抬起车子,把车子从困路上解救出来,调整方向继续前行。走走停停,看外婆大口喘息着,额头上的汗珠不停地滚落,沾湿了鬓角的白发。遇到有台阶的地方,外婆只能用恳求的眼神,向身旁的路人求助。路人帮忙,她一边道谢,一边轻轻擦拭着汗水,眼神里既有感激,又有对我病情的担忧。
老中医开了几副中药,详细交代外婆如何熬制。回家后,外婆一刻也不停歇,又要忙着做饭,又要为我熬中药。她守在灶台边,疲倦的眼睛紧紧盯着药罐,不时用筷子轻轻搅拌。中药那苦涩刺鼻的味道弥漫开来,只是闻着,就让我反胃。每次外婆端来那碗难闻的药汤,我都皱着眉头,撅着小嘴往后躲闪着不想喝。为了哄我喝药,外婆常常从上了锁的厨子里取出一块冰糖疙瘩递给我,声音轻柔而又充满慈爱:“乖孩子,喝了药就好了,快点喝,喝口药,含块冰糖解解苦。”外公外婆总是看着我把药全喝完了,舒展着脸满意离开。
深夜我常被痒意折磨得辗转反侧,哼哼唧唧地乱挠。朦胧中,总能感觉到外婆轻手轻脚地走到我床边,她小心翼翼地掀开我的被角,粗糙的手在我发痒的皮肤上轻轻摩挲,似有许多细微的毛刺有些剌人,但很解痒。外婆安慰我说:“忍忍啊,乖乖,睡着了就不痒了。”她的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困意,却又满是心疼。外婆担心我挠破了水泡,找来不穿的旧衣服,撕成一条条的长布条,洗干净了给我绑腿,把我的双腿从大腿根一直绑到脚踝,青色白色布条掺在一起绑得严严实实,两条腿象两个大麻花。再痒的厉害,我只能挠布条了。
喝了好几副汤药不见好转,病情愈发严重。我的两条腿疼得厉害,有些水泡破了,开始溃烂,脓血混合在一起,浸湿了外婆为我缠上的布条。布条与伤口紧紧粘在一起,每一次轻微的动作都伴随着钻心的疼痛。爸爸妈妈得知我病得厉害,心急如焚地从县城赶了回来。当妈妈揭开布条,看到我像烂柿子一样的双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猛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好大,“怎么会这样!”她声音发颤,转身就对着外婆数落起来,话语里满是焦急与责备。外婆站在一旁,低着头,眼眶泛红,泪水在眼中打转。她望着地上被脓血弄脏的布条,脸色好难过,喉咙像被棉絮堵住般发不出声音,她满心委屈与自责,想着自己明明一心为了外孙女好,怎么就成了这样,嘴唇微微颤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二舅妈也在一旁说:二姐,咱娘也是好意,少说两句吧。可外婆只是默默听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一心想着能让我好起来,却没想到会变成这样。爸爸善解人意,回头笑着安慰外婆说:“娘,你受累了,没事的,很快会好的,别担心了。”
妈妈开始亲自护理我的伤口。她拿来碘酊、无菌纱布、油纱,动作轻柔而又小心翼翼。先用生理盐水一点点地清洁创面,再用棉球仔细擦拭,随后涂抹药水,最后敷上薄薄的一层无菌纱布,轻轻包扎。在妈妈细心专业的护理下,伤口慢慢开始结痂,脓血也被清理干净,可两条腿上却留下了粉红色的疤印。
那段时间,这些疤印成了我心里难以言说的痛。夏日的阳光像滚烫的烙铁,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蝉鸣声一阵高过一阵,吵得人心烦意乱。小伙伴们都穿上了漂亮的裙子,像欢快的蝴蝶在房前屋后奔跑嬉戏,而我却只能穿着长裤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即便热得汗水淌满了身体,也不敢把腿露出来。院子里花儿全开了,喇叭花爬满了篱笆,梅豆角与丝瓜也尽情地疯长,凤仙花、醉蝶花、夜来花开满了花池,向日葵每天对着太阳笑脸相迎,还有遮满院子的泡桐叶被风吹得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蜻蜓蝴蝶满院子飞来飞去,公鸡喔喔喔地叫,母鸡也咯咯叫个不停。它们都开心地享受着夏天的热烈与自由,唯独我偷偷躲在房间里暗自伤心。我对所有的事都没了兴致,注意力全放在满腿的疤印上,经常无数遍地盯着它们看半天,想着它们何时才能消失,想着我曾经没有疤印光洁的双腿是多么美啊。小伙伴们络绎不绝地来劝我出去玩,也被我一一找理由拒绝了。上学时,我总是默默地躲在角落里,看着同学们有说有笑地玩耍,心里既羡慕又难过,却没有勇气加入他们。学校组织文艺演出,老师鼓励我报名参加,我看着老师期待的眼神,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拒绝了。回到家后,我抱着枕头哭,泪水打湿了枕头,那些疤痕仿佛成了我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家人渐渐发现了我的异常。吃午饭时,大家都把话题放在我的身上,二表姐最漂亮聪明伶俐,两片嘴唇薄如新月,嘴角上扬,平时最爱与我说笑,同样的话一经她那伶牙俐齿的口说出来,即便是不太好听刺挠人的话,也让人听着特别舒服大笑起来。她突然放下碗筷,嘴巴里含着饭菜,闪着那双晶晶亮的双眼皮大眼睛,凑到我跟前对我说:“你还嫌腿上的疤难看?我看没什么呀!你瞧公园的梅花鹿,身上的白斑多好看啊,若没了梅花斑,梅花鹿就象没穿衣服的丑八怪,丑死了。嘿嘿……我看呐,你这疤就像梅花鹿身上的梅花斑,是独一无二的勋章呢。如果哪天你掉到人堆里,我们也很容易找到你呢。”说着,她轻轻捏了捏我的脸,脸上的笑容比春日的阳光还灿烂。大家听了都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了,可笑容很快又消失了。此时门外的阳光正好投射到餐桌上,把每个人的脸膛都照得很明亮。
外公放下酒杯,眼神变得深邃,布满青筋的手下意识地摩挲着杯沿:“我那些老战友,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胳膊腿被炸掉,都还咬着牙往前冲。他们身上的伤,可比你的疤严重多了。但他们啊,从来没喊过一声怕,没说过一句丧气话。”二舅与二舅妈也附和说:“别总放在心上,你要是不在意,别人更不会在意,你看谁会天天盯着别人的腿看呢?”外婆目光温柔地对我说:“放心吧,等过了这个夏天,疤印会越来越淡了,那时就不显眼了,更不用在意它了。”
爸爸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默默走进房间。几天后,他拿出精心为我缝制的两条漂亮鲜艳的花布连衣裙。长长的裙子,刚好能遮到脚踝,裙摆还特意打了褶,缝了两圈荷叶边。他拿着裙子,满脸温柔地对我说:“我的宝贝闺女,穿上这个,一定还是最漂亮的。”说着,把裙子套在我身上 ,让我转着圈给他看。爸爸抿着嘴,不停地笑着说:“我闺女真漂亮,象只花蝴蝶。”邻居们在院子里围观,都笑着夸好看。我心里偷偷乐了起来,丢失多日的快乐又回来了。
时光缓缓流淌,在家人的关爱与陪伴下,我开始慢慢尝试接受自己。起初,我只是在房间里偷偷穿上裙子,对着镜子反复打量。当看到自己腿上的疤印,心里还是会泛起一阵难过,想起家人鼓励的话与关爱的眼神,我暗暗告诉自己没关系,鼓起勇气慢慢走出房间,向小朋友们身边走去,又开始与她们一起开心地玩游戏了。
不知从哪一天起,我突然发现,那些粉红色的疤印真的变成了白色,真的象梅花鹿身上的斑点了。它们不再是丑陋的印记,而是独属于我的生命勋章。它们见证了那段艰难的岁月,铭记着家人给予我的爱与温暖,如同春日里永不凋零的梅花,绽放在我的心间,成为我人生路上最特别的风景。每当微风拂过,仿佛都带着梅花的香气,提醒我那些疼痛与爱,早已交织成生命中最美的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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