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刘培国 ‖ 李木生《小花》读后感
生命的双重绽放
李木生《小花》读后感
作者:刘培国
在李木生先生的散文《小花》中,高原烈日与素常生活交织的文学结晶,在长寿花的花蕊间达成了奇妙的共振。当作者将长寿花与上海女子并置观照时,植物学意义上的生存智慧与人性维度的精神坚守,共同谱写了一曲超越时空的生命赞歌。这种"比兴"手法的创造性运用,不仅突破了传统散文的抒情范式,更在文学地理与生命哲学的维度上开辟了新的美学境界。
长寿花在文中首先是作为自然生命的存在本体:"绿萼红瓣黄蕊紫顶"的微型花朵,在灰蓝陶盆中构建出"油绿的云"。这种谦逊的美态,实则是对特定历史时期审美暴力的隐性抵抗。当六七十年代的红色喇叭花成为政治图腾时,长寿花以"绝不喧哗"的姿态完成了对宏大叙事的解构,构成了历史记忆与植物美学的双重互文。
其次是作为文化符号的载体,作者特意点明其"水仙科"属性,将古希腊神话中的自恋者纳西索斯转化为东方语境中的坚韧化身。这种文化转译具有双重意义:一方面消解了西方神话的自恋内核,另一方面赋予东方植物以新的精神特质。当长寿花在"清水里生出又绿又白的根"时,其生长过程暗合道家"虚实相生"的宇宙观。这种"无根而生"的生命奇观,恰似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洪流中保持精神独立的隐喻。
上海女子的形象塑造采用了多重对照手法,使其超越了传统苦难叙事的窠臼。外貌上,"面容黑红粗糙"与"脖颈深处露着些微的白皙"形成视觉张力,暗示着高原烈日对江南肌肤的文化烙印。语言上,"地道的青海话"与《复活》的文学话语构成文化碰撞,这种语言混杂恰是身份认同危机的隐喻。行为上,"打毛衣"的世俗劳作与"火花样"的精神追求达成辩证统一,将日常生活升华为存在主义式的生命抗争。当女子"领着一个才两岁多的孩子追随丈夫来到青海",她不仅是妻子,更是文化基因的携带者。其"打毛衣"的行为,既是物质生产,也是文化传承——"结合了当年她在上海所见的样式"的毛衣款式,成为连接上海与青海的文化脐带。这种母性书写,在张洁的《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中亦有相似表达,但李木生更强调文化迁徙中的精神坚守。
当长寿花的花蕊在午夜烛台下绽放时,我们看到的不仅是植物学意义上的生存智慧,更是人性光辉的永恒闪耀。通过"比兴"手法的创新性运用,将植物美学、女性书写与时空哲学熔铸为一个有机整体。在这个意义上,《小花》堪称一部"微观史诗",其文学价值将随着时间的推移愈发彰显。
附:
小 花
作者:李木生
她不嫌我的不会侍养,只是一个劲儿地开花,从入冬直到盛夏。小花儿的好,我是慢慢地体会出来的,她并不专门惹人注意,却又善解人意,滴恩泉报。
遇到她纯属偶然。也是一个热的天,匆忙中竟被粉莲街北侧一个小小的花店牵了一下眼神,疑疑思思间就走了进去,闲适竟一下子淹没了匆忙。店小植物多,眼睛倒没缭乱,很喜欢地选了她:一小蓬油绿的叶(有点像苋菜叶,只是略小),在灰蓝的长方陶盆上悬着,几个细嫩的小骨朵就在油绿的“云”间藏着闪着。不几日就开了,绿萼红瓣黄蕊紫顶,状如文革时宣传车上红卫兵举在嘴边的喇叭,只是极小,且绝不喧哗。
她自知其小,不艳不争,却又暗兼刚柔,一朵花开到半月以上还在饱满着精神。喜悦里,就试着剪下两枝,放入一个肚大口阔、清洗干净的芒果汁瓶里。看不出她的臧否,只是不几天工夫,剪断处就在清水里生出又绿又白的根来,不只欢欣,还有玄远。一水一土,一盆一瓶,她们就从酷暑你开我开地开到了隆冬,而且又从隆冬你接我续地开到了酷暑。都会让细细的枝伸长,花虽纤小也因为多而赘弯的时候,尤其是盆中的母根,又密又细地伸展,实在撑不住,干脆就将自己搁在枝下的石头上,但花还是前赴后继地开。
动笔写这个小花儿,还因为一位如小花一样的女子,是这些开不败的小花儿让我记起她。
我的一件毛衣就是她一针一针织成的,元宝针,驼色,粗线,宽松型。那时我在青海当兵,与她所在的劳改农场不过三里多路,光是我们团机关,就有十几个干部的毛衣是她织成。她与她的丈夫都是上海人,丈夫是个教师,四九年之前在教会学校教过书。丈夫是位宽厚的人,适逢五七年的运动,他只想歌颂,却错说了一句“毛主席是我们的上帝”,不仅被打成右派,还被判刑发配至青海。她只要离婚,是可以脱掉干系,留在上海的。可她认死理,不仅不离,还要领着一个才两岁多的孩子追随丈夫来到青海。为了孩子能够活下来,也为了服刑的丈夫有个盼头,死去活来她耗去了生命中最好的时光,凡是能够活下去的活计没有她不能干的。等到我们去她那里织毛衣的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她与她的丈夫与孩子几乎能够算熬出了头:丈夫刑满在农场就地留下,能够拿一些微末的报酬,孩子也成了农场里一个壮壮实实的大劳力。而她的打毛衣,听说是为了孩子的重新上学做些物质准备,需要者提供毛线,每件手工费8元。她打的毛衣结合了当年她在上海所见的样式,款式绝对新颖又大气,很快便全县闻名,后来到了要排号的地步。
我送去毛线时,还从宣传股刚刚购买的那批书里,给她捎去了一本托尔斯泰的《复活》。记得她已经完全像一个青海女人,面容黑红粗糙,一口地道的青海话,只在脖颈深处露着些微的白皙。当我将《复活》拿出来交给她时,她那已经被苦腌得红肿的上下眼睑间,有火花样的东西在爆,就在我转身的当尔,听到她轻轻的自语说:“我们没有聂赫留朵夫。”我心里一震,停住步扭过身子注意地看了她一下,她已经似羞似怕地低下了头。十天后,我去取毛衣,她坚持只收五元,我坚持必须给八元,就看到她那被苦腌得红肿的上下眼睑间,又有火花样的东西在爆。接钱的刹那,她问:“不恨过往的岁月也许可以,但还要去爱过往的岁月吗?”打毛衣的活会让她几无空闲,难道她竟重读了一遍?回来,我查展转着跟了我一些年、扉页上还盖着“安康中学”红章的《复活》(从中学图书室书堆中捡出的),原话是“人不但不可恨仇敌,而要爱仇敌”。
好多的年月激流般逝去,连那件毛衣也早已因袖口磨损脱线而淘汰。其实夫人要是动动手补上一些针还是挺好的,但我也理解夫人的心情,不愿意让丈夫老穿着另外一个女子手织的毛衣的心情。激流过去得再是久远,总会有遗下的石头记着那时的漩涡或浪花吧?这不,眼前的这些小花,到底还是让我忆起那个织毛衣的上海女子。她一定会与丈夫孩子一起回到了上海,只是还在世上吗?如果在,也是九十左右的老人了。
(注:这些小花是长寿花,属水仙科,也有着水仙的美与强韧)
2020、6、8日于济宁方圆垦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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