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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贺文键 ‖ 熔金铸石:曾熙如何炼就张大千的艺术基因

来源:本站    作者:贺文键    时间:2025-07-08      分享到:


上海滩的1919年秋,一位年近六旬的老者携一位弱冠青年踏入收藏家狄平子的“平等阁”。百余幅宋元明清书画珍品在青年眼前展开,当元代王蒙的《青卞隐居图》呈现时,青年屏息凝神,多年后他仍坦言此作带来“惊心动目”的震撼。

这位青年就是初出茅庐的张大千,老者正是他的人生舵手——曾熙。这场艺术启蒙仪式,悄然改写了二十世纪中国美术的图谱。

在众多文献简化描述的师徒传承之外,隐藏着一段多维度的艺术基因移植工程。曾熙以书法宗师身份跨界绘画,凭文士胸怀深耕收藏,最终在张大千身上完成了一次超越血缘的艺术生命延续。

一、上海启蒙:艺术星空的初燃

当二十一岁的张大千从日本归国踏上上海码头时,他面对的是一座新旧文化剧烈碰撞的熔炉。1917年(注:部分文献记载为1919年,但近年考证确认为1917年),这位四川青年经名流引荐,先拜“北宗”李瑞清为师,李师不幸病故后,转投“南宗”曾熙门下。此时曾熙已是海上艺坛巨擘,与李瑞清并称“南曾北李”,更与吴昌硕、黄宾虹等共列“民初四家”。面对这位眼神清澈的天才,曾熙破例书赠章草五言联:“从所好求乐,每无因得缘”——一副对联,成为艺术血脉传承的契约书。

跨门类启蒙在曾熙画室中次第展开:

诗文:作为传统文脉的根基,曾熙亲自传授古典文学精髓,将文人气质注入艺术创作

篆刻:方寸之间的金石韵律,训练对线条和空间的敏锐感知

戏剧音乐:节奏与韵律的通感教育,培养艺术表现的综合性

书画鉴赏:通过大量观摩真迹,培养辨别艺术品质的眼光

这种全方位艺术启蒙超越了当时普遍的技术传授。曾熙如同一位精通多种乐器的指挥家,为张大千调校出感知艺术的完整频率。当张大千因未婚妻病逝遁入空门时,曾熙一句“你本是最为难得的一个奇才,怎可一遇打击就半途而废?”如棒喝般唤回这位迷途天才,使其重返艺术圣殿。

二、书画同源:笔墨DNA的重组

五十八岁才提笔作画的曾熙,在画坛堪称异数。他倡导的“书画同源”理论,成为重塑张大千艺术DNA的核心密码。在曾熙画室中,书法不是孤立技艺,而是绘画的能量转化器——以草篆行狎的笔意勾勒山水,借金石碑版的骨力支撑花卉。其晚年泼墨山水与墨梅,笔意遒劲洞达,力透纸背,直追石涛、八大山人风骨。

曾熙的书法教学体系暗藏玄机:

篆书:直溯三代鼎彝金文,取法《大盂鼎》《毛公鼎》铸就气骨。

隶书:遍临《张迁》《华山》等汉碑数十种,李瑞清赞其“传中郎绝学唯一人”。

楷书:融合《瘗鹤铭》的散逸与《张黑女》的峻峭。

行草:以颜真卿为基,追求“下笔如鹰击虎奔”的态势。

这种以篆籀为根基的教学理念,在张大千临习《瘗鹤铭》时得到验证。1919年曾熙在信中激赏:“尊临《鹤铭》盖髯法,非李法也,甚好。吾道有传人矣!”此时张大千书法中已显现曾氏艺术基因的特有序列。

曾熙与张大千艺术教育核心要素:

艺术维度,曾熙教育理念,在张大千艺术中的呈现;

笔墨系统, 书画同源:草篆入画;

取法路径, “学篆必求于金,求分必于石”,敦煌壁画临摹中的金石线质 ;

审美品格,圆笔为本,方圆兼备,“大千体”书法的外拓之势;

创作观, 古意新诠,南北融合,晚年泼彩对传统的颠覆性转化。

三、收藏之眼:艺术史的显微镜

曾熙的艺术教育不限于笔墨实践。他深知真正的大家需具备“收藏之眼”——那种穿透历史尘埃辨识艺术星光的视力。1919年秋的平等阁观画仅是开端,曾熙系统性地引导张大千进入收藏圣殿:
石涛与八大:曾熙收藏八大山人《醉翁吟》手卷并题跋,揭示“无意求工而自到妙处”的至高境界。
文人画真髓:李瑞清所藏八大山人《临徐渭荷花图》上,曾熙题跋点破“荷柄即篆书”的书画同源奥义宋元经典:通过系统观摩,培养对艺术史的宏观认知框架。这种训练催生了张大千艺术生命的重大转折。当曾熙、李瑞清相继离世后,张大千兄弟在上海掀起收藏石涛、八大的热潮。俞剑华指出,正是他们的购藏使“石涛、八大的绘画开始受到广泛重视”,最终形成“家家石涛、人人八大”的艺坛景观。曾熙播下的收藏火种,最终点燃了二十世纪中国画坛的革新烈焰。

收藏不仅是占有,更是一种艺术史的深度对话。曾熙教导张大千在古画前“如对至尊”,这种敬畏与钻研精神,使张大千后来成为跨越千年的艺术史解读者——从董源《江堤晚景》到敦煌壁画,构建起贯通古今的艺术认知体系。

四、师恩永记:超越血缘的传承

1930年夏,曾熙病逝于上海。次年春,张大千在动荡时局中做出一项惊人之举——亲扶灵柩由上海运回衡阳故里安葬。千里扶柩已非常情所及,更令人动容的是安葬后,张大千在墓旁结庐守丧。湘南夏日湿热,墓园蚊虫肆虐,他遍身红肿却守墓一月,之后更守孝三年,每逢恩师生辰忌日必行祭奠之礼。这种古士之风,在二十世纪艺坛堪称绝响。

这种传承更显现在艺术遗绪的守护上:

片纸遗珍:张氏兄弟珍藏曾熙废弃作品,甚至以重金购回恩师自认的“败笔”

未完之作:曾熙辞世后,张大千含泪为恩师未竟画作补色题款,完成跨越生死的合作

终身追慕:移居海外后仍托人搜集曾熙遗墨,每获片纸必以己作精品回赠

1933年当张大千展阅曾熙为宁波阿育王寺误书的“千山风月朗,万壑雨肥花”对联时,胞弟张君绶拾藏之恩、恩师谆谆教导之景齐涌心头,他在题跋中仅书“腹痛”二字,便已道尽人间至痛。此时的张大千,早已不是当年受教的学子,而是与毕加索对话的“东方艺术大师”,但面对恩师墨迹,他依然保持“恭敬双手相接”的弟子礼。

在台北摩耶精舍的暮色中,白发苍苍的张大千提笔撰写《曾熙传》。这位被纽约美国世界美术协会公举为“当代第一画家”的老人,笔端流淌的仍是六十年前衡阳恩师的影像。曾熙以教育家之姿播撒的“南学津梁”精神,在异乡的庭院里长成参天巨木。当张大千的泼彩在圣保罗、加州绽放时,那些流淌的金色线条里,依然跃动着曾熙从三代金文中提炼的古老韵律——艺术基因的传承从未断裂,它只是以更绚丽的形态重生。

1983年春,未完的《曾熙传》随大师搁笔而止,但衡阳石鼓书院里的琅琅书声、上海弄堂画室的幽幽墨香、宁波阿育王寺的斑斑联语,仍在无声讲述着:真正的师承不在血脉,而在笔墨呼吸间的永恒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