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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马文海 ‖ 和暖的阳光——公元一九六三年

来源:本站    作者:马文海    时间:2025-12-24      分享到:

 

    “张大酒糟”本叫“张大尿壶”。

    “满洲国”时,他在田家烧锅“福原德”当伙计,不但学会了酿酒,也学会了喝酒。为图个解馋又不至过量,他去洋铁铺找杨铁匠打了个尿壶来盛酒——他要时刻提醒自己:壶里装的是尿,不可多喝,最好别喝。

   一来二去,他便不再喝酒,而只闻味儿——事實上,他不闻也得闻,因为他见天和酒打交道。

    解放后公私合营,福原德烧锅改叫了“人民酒厂”,张大尿壶改叫了“技术工人”。

    人民酒厂的“人民”,自下而上,无论更倌勤杂还是书记主任,个个都能喝个半斤八两——那酒是六十五度。

    人说你张大尿壶身在酒厂又不喝酒,亏大发了。

    张大尿壶却不以为然。他养猪,猪吃酒糟,酒糟只卖给内部人员,张大尿壶便常花一角五分钱,挑回上尖两土篮子酒糟,喂养他的三头猪,算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他也因此得了个新外号——“张大酒糟”。

    猪吃这样的酒糟,长得就不免红光满面、精神焕发,甚至有些醉眼朦胧。

    到了十一月霜降时分,张大酒糟的大猪就长到近三百斤。按七五扣,出肉在二百二十斤左右,刨去请客和留着过年的下水,剩下的照七角一斤算,这猪能卖到一百五十元,顶得上他小半年的工资。张大酒糟说,这猪该杀了。

    头天后晌,张大酒糟就开始挑水,一气挑了十挑,把院里院外的两口大缸装得满满当当。

    大清早鸡还未鸣,张大酒糟就卸下门板,架在两条板櫈上。院里的炉子上架了口八印大锅,烧着满满一锅水,腾腾地冒着热气。

    张家女人将那猪哄进院子,关上院门,端来猪食,添进一匙红糖、两把谷糠、三勺酒糟,权当死囚赴刑前的“断头饭”,嘴里一声声悠悠唤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又悲戚地加上一句:“改善伙食好上路喽。”

    殺豬前須空槽,也就是提前一天停止喂食。

    餓了一天一夜,那豬本該奋不顾身、迫不及待地埋頭大吃,牠卻彷彿通了人性,察覺到末日將至,竟斷然拒絕這“断头饭”的誘惑,不吃也不喝。

    张家女人双手合十,低声忏悔:“阿弥陀佛,罪过呀,罪过。”

    但是,那猪的末日毕竟是来临了。

    按惯例,张大酒糟请来了“杀猪的李聋子”,还外带俩壮汉做帮手。

    李聋子不光会杀猪,卖起肉来更是一把好手。杀猪自不在话下;卖肉,那才真叫人刮目相看。

    他是个哑脖子,说话时总带着“沙沙”的杂音,口中像含了把粗沙。

    “沙!二斤搭拉头儿,老叔我再给你搭疙瘩油儿!”这是他卖肉时必说的一句话。

    照例,逢杀猪日,李聋子就免去早饭,专等下午这顿好酒好肉好招待。二十年前他学起这杀猪手艺,图的也大半是这一口。

    那猪被俩壮汉追着、赶着,呼嗤呼嗤地喘着气。

    李聋子站在空了的门框中,肩上挂着他装刀具的帆布搭子。

    门框里的他不时向俩壮汉发出指令:

    「沙!抓前蹄,别撒手!」

    「沙!捆后脚,打活扣!」

    关键时刻,李聋子就亲自出马。

    张家女人往灶里添柴,往锅里加水。

    张家的三个女孩吓得躲在酱缸后,大气不敢出,却不眨眼地看着。

    最小的男孩小贵子跟着俩壮汉跑,兴奋得满头大汗。

    大黄狗跟着小贵子跑,一声迭一声地狂吠不已。

    鸡鸭鹅们惊得劈里啪啦地飞,掀起了阵阵尘土。

    院墙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邻里。

    俩壮汉七手八脚,把那猪抓住按倒捆牢,抬到案上。那猪死命地挣扎,发出绝望的狂叫和哀嚎。

    待俩壮汉把那猪制伏,李聋子便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条腿跪在猪身上,一只手扳住猪下巴,用力向后搬直突显的咽喉,另一只手握一把尖刀,说:“猪羊本是一刀菜,我来杀你别见怪。沙!”

    这话说给猪听,也说给自己听。

    余音未落,一刀扎下。那猪嚎着、叫着、抽搐着⋯⋯渐渐止了挣扎,停了声响,终于动也不动了。

    果然是“杀猪的李聋子”,名不虚传。他放下屠刀,拍拍巴掌,接过张大酒糟递来的烟袋,抽上一口,伸出五指,说出他的预言:“五指膘,卖个好价钱。沙!”

    说完这话,他为猪吹气、煺毛、刮皮、剖肉——伸手一划拉,果真是五指肥膘。

    灌了血肠,又抽了袋烟,轮到下个日程:卖肉。

    李聋子站在街边的案子旁,脸上堆着笑。

    案子还是那块门板。门板上摆了两大条猪肉,开了膛,叫“白条子”。

    白条子上案前先卸下头和蹄,大砍刀劈开脊骨,剔刀割开皮肉,再一分为二。分割时,刀锋略斜,切开的肉成斜面,看上去更显得膘厚。

    李聋子的秤钩上挂着肉,骨肉搭配,肥瘦相间。他左手拎着提钮,右手调整着秤杆的平衡,让那吊着秤砣的细绳压在二斤稍稍偏里的星花子上。

    买肉的妇人见那秤杆子搭拉着头,就说:“叔你给秤高点儿呗!”

    李聋子应道:“沙!高点儿!说高点儿,就高点儿,再高点儿!”

    嘴上说着,手腾出来,刀子轻轻划下一小块肥肉,夹在那“搭拉头”的二斤里,案下抽出一根马莲草,把肉扎了,打个结,递与那妇人,接着,就说出了这句著名的话来:

    “二斤搭拉头儿,老叔我再给你搭疙瘩油儿!沙!”

    周围的人正等着他这句话,遂“哄”地笑了起来。

    妇人见那“疙瘩油儿”白白嫩嫩,形如化开的关东糖,质似炖透的热豆腐——若将它炼成油,不单能炒一盘上好的土豆丝,还能剩一块香酥的油渣“油索拉”。便掏出皱巴巴的一元四角钱,递给收账的张大酒糟,拎起肉转身离去,一路上频频低头,瞧着手中那块“疙瘩油儿”,眼底满是称心。

    差不多整个门洞里的男女老少都聚了过来。有买肉的、有卖呆的、有想买肉却掏不出钱的、有不买肉又不甘心的、有瞧热闹的、有看笑话的、有说俏皮话的⋯⋯乌泱泱的人群把肉案围得水泄不通。

    孩子们追着、跑着、闹着、嚷着,学着李聋子的话:“二斤搭拉头儿,老叔我再给你搭疙瘩油儿!”

    又大声加上一句:“沙!沙沙!”

    这时,李聋子就愈加人来疯起来。他的刀法实在了得,干起活来那麻利沙愣劲儿谁人能比?你说要二斤肉,他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响,肉已提上秤勾。低头一看:一斤九两八钱——二斤搭拉头,再加上那二钱“疙瘩油儿”,竟不多不少,正好二斤。

    这手艺实在令人叹为观止,看得人都忍不住啧啧称奇。买主满意,他自己得意,张大酒糟也连连点头,脸上挂满了憨笑。

    李聋子的聋,是稍稍有点聋,不是特别聋。遇到那些挑肥拣瘦的、吹毛求疵的和说三道四的,他就不予理睬,脸上露出几分不屑,索性就真“聋”起来。

    他虽是个哑脖子,嗓音沙哑粗粝,说起话来却毫不含糊。他的嗑儿多,话头一起便收不住,且越说越密集,越说越热闹。

    他光着头,红着脸,一边手拍那猪肉,发出“啪啪”的脆响,一边讴歌颂赞这猪肉的美妙:

    沙——!这边瞧,这边瞅!

    这瑶池雪花膘,这云巅白玉肉!

    咱这猪

    生前把酒糟品出仙丹味儿

    身后魂在坛里嚼着大蒜头!

    它听着仙乐来,踩着祥云走——

    一身肥膘啊颤巍巍

    嫦娥见了都夸它婀娜多姿赛杨柳!

    这哪儿他妈的是猪肉?

    这是乾坤元气五花络

    神仙啃了都得踉跄三步乱仙袍!

    快来看!快来瞧!

    老叔我今日立下一天条——

    每人只卖二斤零一钱

    秤杆子翘得比天河高!

    又拍拍那猪头,压低嗓音,眨眨眼:

    列位⋯⋯趁小王发他还没把这猪头抢

    赶早掏钱儿拎了去

    藏进裤兜里往家蹽——

    沙!沙沙!

    他口若悬河,唾沫横飞,又瞥一眼张大酒糟,不失时机地逗个闷子:“桌上烫好八加一,塔子城老窖纯粮食酒——可别用那尿壶装,臊气哄哄受不了!”

    大人小孩都被他这套嗑逗得哈哈大笑,张大酒糟也笑得红了脸、差了气、弯了腰。

    “老叔你给我约一斤,肥的多点,不要骨头!”挤上来的是大门洞旁齐家的三小子。

    “沙!一斤?”李聋子一听就瞪了眼,“一斤哪儿够?你家十口人,一人也就分一小口,塞牙缝都不够!来二斤,一人分上两小口,塞满牙缝!”遂抡起大砍刀,刀落秤起——一斤九两八钱,不多不少。

    “老叔那啥,我只有七毛钱!一斤!”齐家三小子急了。

    李聋子晃了晃他那秃头,天灵盖上正落着一只苍蝇:“沙!僧多粥少,人多肉少,一斤就一斤。肥多瘦少,骨头一丢丢也没落!”

    刀落秤起,分毫不差,砍去了一斤整。

    “老叔你给秤高点呗。那⋯⋯那秤还搭拉着头儿!”齐家三小子说。

    齐家三小子早就知道李聋子的名气,此番是要逗他说出那句名言。

    果不其然,李聋子的砍刀往白条子上一靠,轻轻一拖,一小块肥肉便落了下来。他将肥肉夹进那坨肉间,抽出一根马莲草,绕上几绕,利索地打了个结,随手递过来:“一斤搭拉头儿——”

    没等这句话说完,旁边的十几个孩子,都不约而同地接了下去:

    “老叔我再给你搭疙瘩油儿!”

    还不忘加上句:

    “沙!沙沙!沙沙沙!”

    围观的男女老少爆发出一片热烈的掌声。

    李聋子大笑起来。他望着四周,脸漲得通红:“沙!他妈的学我?你们长大了,个个都跟我学杀猪!”

    李聋子认得齐家三小子。上个月,三小子爹齐大画匠,才刚给他画过棺材头。李聋子靠杀猪攒下些銀钱,早早就为自己备下寿材。他甚至还钻进去躺过一宿,不大不小,可丁可卯,舒舒服服,正合适。

    想起那精美绝伦的棺材头,上面彩绘着“牡丹富贵”与“海水江牙”,他心里便格外得意,忍不住又拍打起案上的猪肉,拍出了抑扬顿挫和轻重缓急。

    他拍着打着,竟灵光一闪、诗兴勃发,随口吟出一首打油诗来:

    高秤头儿,搭疙瘩油儿

    拎回府,上了楼儿

    炒盘菜,烫壶酒儿

    齐画匠,坐炕头儿

    滋啦一声喝一口儿

    喝一口儿,再一口儿

    一口儿一口儿不停口儿

    一醉方休解千愁儿

    沙!沙!沙沙!

    齐家三小子听出了神——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没他李聋子说得好。

    没等齐三小子缓过神,人群中已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大黄狗和鸡鸭鹅都此起彼伏地叫了起来。

    李聋子兴致盎然,伸手从案下抽出根猪尾巴,塞进齐家三小子的手中,说:“沙!这尾巴是主家给我的奖赏,我转送给府上下酒,告诉令尊齐大画匠,那棺材头我钟意,沙!”

    孩子们愈发兴奋起来。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唱起了〈娃哈哈〉。

    先是女孩们,她们唱得认真,也唱得好听。

    唱了没几句,男孩们也加入进来。唱着唱着,就不好好唱了——他们故意走调,故意不合拍,却唱得热烈欢腾,仿佛刚刚吃过香喷喷的猪肉炖粉条和大米干饭:

    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花园里花朵真鲜艳 

    和暖的阳光照耀着我们 

    每个人脸上都笑开颜 

    ⋯⋯ 

    李聋子把猪蹄上的四截骨头剃得溜光,给了张家三个女孩。她们说这是“嘎拉哈”,欻子儿玩的。

    李聋子顺手把猪尿泡扔给小贵子,让他往里吹气。小贵子憋着腮帮子一直吹,吹得它圆圆鼓鼓,快要绷开似的。李聋子这才接过来,用细绳把口子扎紧,掂了掂说:“拿去当球踢,沙!”

    屋里的炕桌上摆了碗筷,上了菜,烫了酒,该进行今天的“最后日程”——吃“杀猪菜”。

    杀猪菜,就是把五花肉、血肠和酸菜放在一起,炖成一大锅。饭是捞高粱米干饭,拌了猪油和酱油。

    张家还请来两位德高望重的邻里——木匠王四爷和瓦匠黄五爷。   

    按李聋子的指导,张家女人把这道菜做得咸了点、酸了点,麻味和辣味也多放了点,结果反而十分可口,非常下饭。

    果然,每人都吃了满满一大碗杀猪菜和两大碗高粱米饭,喝了三两“塔子城老窖”,打了四串饱嗝。

    末了,他们又添了好几壶红茶水,续了好几袋叶子烟,个个汗流浃背,却笑逐颜开,心满意足。他们一遍遍讴歌颂赞这猪肉的美妙和绝伦,直说等到明年此时,圈里的猪定然也会长得这般肥壮,那时我们再相会。

    孩子们上不了桌,只能扒着门框远远观望。阵阵饭菜肉香飘来,馋得他们心急如焚、垂涎欲滴。

    李聋子吃得十二分满意。他的脸和胡子像刚刚在油坛子里浸过了一般,滋润而光亮。

    他见小贵子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酒肉,抽着鼻子,就招呼他过来,让他张开嘴,夹一坨又厚又肥的大肉块子送了进去。

    他拍拍小贵子的腮帮子,说:“小⋯⋯子跟⋯⋯我学杀猪吧,杀猪就吃得到猪⋯⋯肉,沙!”

    李聋子有点喝高。他说这话时,舌头都发硬发痲发紧了。

    小贵子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肚皮瘪得像个泄了气的猪尿泡,可那大肉块子却把他的腮帮子撑得圆圆鼓鼓。他满嘴流着猪油,“呜呜”地咕哝几下,似要说“我学杀猪”,却说不出来。

    酒足饭饱,李聋子与倆壮汉,连同王四爷、黄五爷,都斜斜歪歪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告辞而去。

    临走,李聋子把猪后腿的一块大骨头要了去,管这叫“哈拉巴”。

    他说:“等晾干⋯⋯了,我就用锥⋯⋯子钻上眼,拴上绳,系几个铜⋯⋯大钱,摇起来就叮⋯⋯叮咚咚响。待下⋯⋯回自然灾⋯⋯害吃不上⋯⋯饭我,我、我就摇着它要饭⋯⋯去。沙!”

   外人走了,孩子们旋风般地扑向饭桌,面对着剩菜残羹,个个吃得狼吞虎咽。

    杀猪菜那油呼呼的汤,也被他们喝得一滴不剩。油汤又鲜又浓,他们好久没喝过这样的汤了。

    早晨的萝卜汤清汤寡水,只漂着寥寥几点油星。小贵子用筷子尖小心地把它们聚在一处,油星就变成了一个圆溜溜、亮闪闪的大油点子。

    “快看!”他欢呼起来,“太阳掉进我碗里啦!”

    姐姐们听了,都笑他说,:“吹牛吧你!那明晃晃的太阳呀,它正在东碱泡子上边挂着呢!”

    ⋯⋯

    待到张家女人——孩子妈忙完赶来,好些的饭菜早已被席卷一空。她屋里屋外忙活了一天,却还没吃上一口肉、一口饭。

    张大酒糟憋了一大泡尿,送客归来,便忙不迭地抓起他的大尿壶,躲到外屋地墙旮旯。“哗啦啦”一阵响,把那泡尿和一天的疲劳都浇进那大尿壺中。

    顶棚垂下的电灯泡,正发出黯淡的光,照着桌上的殘羹剩飯,像早晨和暖的阳光,靜靜地泻在荒涼的东碱泡子上。

   2025年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