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徐同海 ‖ 永无邂逅
斤把鱼、庹把长和药鸡鬼在护路房避雨。庹把长的竹罩横梗在屋里,被药鸡鬼拎着甩出老远,惹得庹把长大发脾气。药鸡鬼说,这东西经常泡在水里才更结实,只怕虫蛀,不怕雨淋,又不是你媳妇,扛这丈人东西进屋里干什么,瞎沾空地,碍手碍脚,让它跟洪旺作伴去吧。
给你兄弟作伴?行,你去扣他坟头上吧,给他当伞。你们走得近,处得好。当年,你见了他,又吃又喝还拿,他是你的亲兄弟。庹把长顶了一句,急忙往外跑,把它抢过来,放回走廊。竹罩上,绑着鱼篓,篓里放着褂子,褂子里还揣着烟。
这三人是被东南的弥天黑云追过来的。
早看东南,晚看西北,准了时辰,老天爷要屙场大雨。
只见铁路东边马山方向压下了片片的乌云,打着响雷,舞着闪电,像热被窝里被冷水激出的泼妇,撒拉着鞋,哈啦着口水,满眼眵目糊,张牙舞爪,要找人干仗。紧随着,难辨身份的雷公电母,先在山后调戏打斗,枪林弹雨的混战中,滚过山来,怂恿着山上的树木摇旗呐喊。墨云压城,形成联合舰队,势如破竹一般,先放一阵子阴风作先锋,盘庚了一会儿,还是与西北逞强斗狠打家劫舍的风婆婆和有首无尾兴风作浪的乱云情夫搅合一起,越过铁道,带着腥风血雨,向这里涌来。它们与携雹带弹一身火药味的雨云钩链扯淡,用瓢泼的方式向大地浇灌。
惊雷炸顶,泥腥熏天,唬得三人狼号般狂叫。那怪叫,压过了一轰轰隆隆北驰列车的噪鸣。
七八月里雨连连,黄豆棵里摸鮥鲇。下吧,使劲下。涨水的鱼,落水的虾,不涨不落,跳蛤蟆。三人都盼着这雨下大下透,沟满壕平,把天底下喜欢嬉戏流水头的鱼儿招来,顶浪进入伏击区,由他们一网打尽。在祈盼里,老天爷下的不是雨,是鱼。他们仰脸看天,伸头嚎叫。
老天爷,您使劲下吧,下一条庹把长的大鳜鱼!
天老爷,叫斤把鱼逮个大老鳖吧,让药鸡鬼偷只红冠子,咱今天霸王别姬!
哎,转眼洪三猫子给地狗子啦呱十年多了。斤把鱼喘着像风箱一样带哨的粗气,半张着嘴,坏笑着,将幸灾乐祸的猫眼向另两人的脸上瞄了几下,指着南面的小土岗,对他们说,洪三活着的时候,你们经常喝他的酒吸他的烟,这几年,也没见谁给他烧把纸,添锨土,倒是看见药鸡鬼常去他坟前撒尿。行,你兄弟一辈子水中求财,最喜欢水,你每天浇浇,别让他断了财路。交你们这样的朋友,是他瞎了眼。当初,还不如把酒肉喂王八。这叫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人间的恩断义绝,在你们几个屌人身上最明显。
随着指引,大家把目光投向离这里六七十米远长方形的小坟包上。它的四周布满了茅草,上面长了构树。单凭构树迎风摇拽,茁壮生长,就表明该坟已无人管理。构和够谐音,在当地,有后代的坟主,一般忌讳这植物的存在。它寓意互相看够反感,影响家庭和睦。特别是夫妻,上坟时,要刻意除掉它,避免彼此厌烦,生闲气乃至离婚。
庹把长气鼓鼓地掏出一棵烟,打火机点着,深吸了一口。老庹,你还记仇?自从儿媳妇说妥了,也学着斤把鱼会过日子,兴起吸烟干抠了。给我来一支,真是蚊子放屁,小气。你不吸我这孬烟!他愤愤地给药鸡鬼说着,还是将一支皱巴巴的白棍儿递过去。
这是两间一头沉带厦檐的瓦房。里面散摆着几块破砖头,一根生了蚂蚁引得闻味而动的苍蝇嗡嗡乱飞的骨头丢弃在屋角,肉已啃尽,白森森的,让人看了极不舒服。或许是趴在厦檐下的那条脏狗叼来的,可能是这群人影响了它的开饭时间,夺了休息空间。它曾伸头看了几次,门前徘徊,不敢进来。
屋内顶角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蜘蛛网,有小蜘蛛在网上爬行跳跃。后窗旁被谁捣了个窟窿,窟窿的四周,黑白夹杂,像被人刻意画上去的一只眼睛,缺少有神的眼珠。洞里塞了几个没有引信的鞭炮,看起来,平时少不了孩子的光顾。水泥棒上,有蝙蝠在打架。它们拥挤着,唧唧叫着,露出红红的小舌头,扑棱着皮肉粘连的翅膀,像调皮的孩子,对抗拥挤,一个被推出窝,身子荡着秋千,又被另一个拉回去。一条土色带暗花的爬墙虎在苇箔上蹿跳,扑食着蚊蝇。今天的蝇子好抓,阴雨天,似乎已失去飞翔功能,趴伏那里,不善动弹。它偷袭捉腿,牵一发而动全身,苍蝇束手就擒,被大块朵颐。壁虎遇到另一个相向而行的同伴,碰了碰头,或炫耀战功,或诉说思念,或唠叨家常,爱人情人或朋友般礼节,张了张嘴,说了阵悄悄话,爪子互相挠挠,再见拜拜,又各奔西东。
这是京沪铁路当年的统一标配,一公里一个,由沿途村庄出人护路。自路改后,这些房子开始闲置。如今,它的窗户敞着,门的玻璃被人砸破。已开始剥落的后墙皮上,被谁笔走龙蛇,用红漆题上几句诗:火车跑得快,全靠车头带。守路又护院,还是老头蛋。书体夸张,龙飞凤舞,缺少书法的间架结构美,占据半墙。还在偏间的门上白漆写了“洞房”两个字。走廊上黄漆写着“老头蛋俱乐部”,廊西头的墙脚,用黑漆歪歪扭扭写着“禁止大小便死全家”这不伦不类的搞笑标语。如没猜错,准是养路巡道员老却一伙操蛋猴溜溜鬼干的。单凭油漆的种类繁多和到处留字的恶惯,赖不屈他们。
这种护路房曾红极一时。一阵子,人员配了制服,铁路公安定点巡视,让人仰慕。铁路全线封闭后,护工解散,房屋虽闲置,但并没有完全闲住,给南来北往的旅人遮风挡雨,提供了方便。
这里说的旅人,除了穷困潦倒的上访者,僧人,更多的是游荡在一零四国道和铁路上精神不正常的男男女女。他们衣衫褴褛,有的慢慢腾腾,低头思考,自言自语吟唱着;有的走如脱兔,仪仗队员般迈着方步,曲项天歌,仰天大笑着,跟老天爷对话。他们中的不少人,脑细胞的排列组合,可能出现了偏差,造成短暂的,狂妄的或悲戚的喜怒无常。时声嘶力竭地追忆往事,时如深怕老天哪一天会塌下来的思想家,紧锁眉头,冥思苦索。因此,他们的即兴诗歌或滔滔不绝的演讲,震耳发聩,引路人侧目。他们知道饥饱,也懂得冷了索衣,但不知如何讨要。他们思想活跃的大脑,高速运转着,或热情奔放,舞之蹈之,抠脚搓手,或沉默无负荷空转,有始无终。他们目标不准,方向不明,或随时随地折头往返,饥餐露宿,哪里黑哪里住。时常有幸落脚到护路房中,歇脚宿营。
虱子咬,跳骚蹦,孙二娘打破照妖镜。
屋子里,有人放置了庄稼秸秆,还有草席。曾有过精神病人群居时,因争抢卧处,互相打闹的情况。有的一住几天,赖住不走,饿了巡睃路边庄稼和菜园子的菜蔬瓜果,被遭害人无情的驱赶。这些萍水相逢的人,如异性相遇,在这屋子里,也能随性出一些男女之间的游戏,引得路人嘻嘻哈哈地围观,真叫洋相百出。谁儿谁女谁父谁母,无人问津,也无暇顾及。旁观者清,人们都觉得一位哲人的话有一定的道理:这世界上,不能没有疯子。
这里的柴草席子多是当地牧羊人亚海所为。这脑袋缺少了哪根筋的男人,长得四肢发达,虎背熊腰。他络腮胡子,一脸好头发,凌乱疯长。因荷尔蒙分泌旺盛,对男女之事,特别热衷。追爱逐情无出路,煎熬之时,有时利用手动机器,有时向动物界伸手,寻找慰籍。放羊时,居然将母羊当作示爱倾诉对象,干些不可言传的暧昧勾当,让觉得丢人的家人,狠揍多次。
看到国道上脑袋有问题的女人,亚海不管老幼丑俊,极力拦截,热情帮助,积极主动承担护花使者角色,引导她们去护路房谈情说爱,并以供其吃喝为诱饵,让自己饥渴的爱情之火,全面释放。他能留则留,不辞辛苦,甘当短暂婚姻中的激情新郎。看到长发披肩的人,他要追赶,直到辨出喉结胡须,听到响雷炸耳般的喝骂,他才怏怏知返。
一次,亚海发现一甩着飘逸大羊尾巴的长腿美人,仙鹤样迈着模特般抖颤的鹅步,身子一耸一耸,扭摆着性感十足的屁股,进驻护路房。他口流哈啦,鼻泗滂沱,泪眼涌喷,带着炽烈滚烫的心,顺手撅了把狗尾巴花,前去赴会。他除裤扒衣,狂躁沐猴,上前搂抱,抚胸如搓板,以手探裤,他摸到一个昂扬向上,比自己更茁壮的家伙,吓得一头扎进进了洪旺坟南的水汪子里。
烈焰焚身,燃烧得他身子周围的水,冒着汪汪的气泡沸腾,让急于啃食他身上泥垢的鱼儿,烫翻泛白。
在当地,张扬开了护路房接锄杠的故事。
人们骂亚海作孽,若弄大了人家的肚子,不是丧尽天良吗?
这里国道和铁路并行,有的中间只有四五十米的距离。由染着黑白红相间造型的直立钢轨做铁路路权标识和白柱黑筋红字的公路牌,各立两旁。象征神圣不可侵犯路权的牌子,遥遥相对,两牌子相互交叉,挑衅般各侵对方地面掩埋,又像理屈的恶人告状,检讨般箭头标出指向,自我区分楚河汉界。都是国字辈,旗鼓相当,招摇显眼,不怒自威。护路房夹在中间,既表明庄严神圣,又显得安逸温馨。
斤把鱼是水泥厂的工人,职业病筛查为肺硒病二期,另有外号痨病鬼。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尿完尿,用一百二十目箩子过筛。掏完屁眼,要咂咂指头。还为这小气,遭受过惩罚。
他儿子结婚时,请人来办酒席,厨师预开菜单及所需用料。在采购的过程中,有妻子的教唆,除了食材斤数样样打折,还以次充好,拣质劣价次的物品进货,愁得厨师难为之炊,勉强糊弄了一场人人不满唯主家喜欢的酒场。更可笑的是,他连洗涤用品都打折采购。如刷餐具的碱面,让他买二斤半,他只买一斤二两,让帮忙的本家户族,很是作难。大家互相伸舌挤眼,让他难堪。洗盘子的本家,几把将碱面抓光,向大老支告急。为救场,老支下令,搬来一箱高级洗涤液。其它用品,包括烟酒,口子放开,让铁公鸡彻底拔毛并坏了名声。省省省,苦来等。为此,夫妻哭骂了几年。
有被噱头教育的经历,斤把鱼依然不思悔改。给儿子成家后,要盖房子,筹备的过程中,先请工头喝酒,商讨工程,包工头憨吃及几个骨干前往。斤把鱼小鱼小虾上了几盘,接着,高纤维低脂肪自家菜园里的收成,还有豆腐、粉条、黄豆芽,塞牙的老芹菜,由凉变热当酒肴,摆了一桌。鸡鸭身上的零件他没采买,羊肉膻猪肉滑,牛肉筋多易塞牙,他绕开。酒是好酒,墙角堆了几箱,是儿子结婚时留下来的。那么贵重的酒,怎么没有退掉?问题是他们一家迷信刮奖,开宴前夕,将进家的酒连夜拆瓶验看,抓奖不少。罢了喜事,去算账,酒供老板以毁坏原包装为由不予退货,连同“再来一瓶”奖项兑现,砸到手里。
乡村泥瓦匠最恋吃喝,热衷肉满汤肥,伙食不忌猪肘牛腿,说话也是粗野豪放,句句荤腥腻嘴,男女生殖器官佐料。憨吃见如此请客,气冲霄汉。斤把鱼离席的功夫,他告诉众人:这个干拔毛!菜不够,酒来凑,咱今天让他省了菜钱,不能省酒,让他算算哪个值钱。谁不使劲喝他家的酒,谁是他老婆扯开窑门将出的亲儿子。喝,兄弟爷们,使劲喝,用吃奶的劲放量喝,喝哭这个王八蛋!
他对别人这样,对亲兄弟也是如此。
光棍弟弟三结巴帮他打井,众人打听伙食。三结巴用手指比划。人们疑惑,问:几个?三结巴两个食指交叉晃悠,有人问:十个?结巴点头。众人不信,细问菜蔬名称,他憋红了脸,半天蹦出几个字:一个是咸菜,一个是炒,炒,炒韭菜。还有呢?结巴认真地说,没,没了。刚才你只说了两样,那几样呢?他再次伸出手指:咸,咸菜一个,韭菜算九个,加起来十个,一个不,不,不缺。俺哥给我说,亲兄弟帮忙,不,不讲吃,吃,吃喝。人问,三结巴,你手里拿的什么书,他晃了晃,说,演讲,与,与,口,口,口才。为治结巴,他没少花功夫,时常买《演讲与口才》等书,练声纠偏。斤把鱼哄骗说,等你说话利落了,我托人给你找媳妇。
斤把鱼有病扮得几分残,装疯卖傻,靠几条小鱼送礼,长期休病假,捞鱼摸虾,自娱自乐,延迟生命。他低调矜持,不爱露富,见了人,皱着眉头,脸耷拉得跟蛋皮一样,哭穷得尿醋。他遮挡鱼篓如护秃,隐瞒收成犹护短,对渔获掩掩遮遮,从不示人。他跟谁都没有实话。问他时,支支吾吾,绕开鱼虾而言它,把斤把鱼常挂嘴上。仔细观察,他日常说的斤把,有时二十斤都称不过来。
庹把长则相反,他一尺毛,二尺须,有大的,不说小的。把头发虚成拉车的绠,项圈说成车轱辘。逮到四两半斤鱼,他说斤把二斤,有个三斤二斤的,他说五六斤,七八斤,或说不到十斤鱼,弄个十斤八斤,他扬言,还差八十多斤,就是一百斤。反正吹牛皮,不用上税。这人如长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肯定飞蝗腾达。
一次,本村二十多盘竹罩在湖岔里打围子。大家正争前恐后围猎大鱼,因他的叫唤,停了下来。他大叫:“庹,庹,庹把长的大鳜鱼。”边吆喝着,边伸开双臂,向众人比划。还招呼弟弟,过来替他摸鱼。
弟弟异常兴奋,下腰向罩中摸去。他摸了半天,脸阴沉了下来。随后,支起身子,改用脚伸进罩里。一会儿,他将脚抬出老高。只见大拇脚趾和二拇脚趾间,有一条小鳜鱼在蠕动,黑花灰底,斑马条纹,甚是好看。弟弟扯嗓高喊:“大鳜鱼,大鳜鱼,庹把长的大鳜鱼。”人们在笑声中,各忙各去。
他的夸张太离谱。别说庹把长的鳜鱼,这个南北长三百里的内陆湖里,恐怕难存在这么大的鱼。早年,在微山岛的东边,有人曾逮到两米多长的黄鲢杆子。逮它时,已受了致命伤,正晕晕乎乎在浅水的紫柳棵子间游荡。长期的大水位,这些紫柳浸在水里的部分,像圣诞老人的下巴,长满了须根,红白夹杂,如直立且放大的鸡毛毡子,向四周放射。大鱼扎进根须中,藏头露尾,像个幼稚孩子的躲猫猫,更像一搁浅的大海船,孤立无援。捉拿时,它气如游丝,傲慢逞强,不愿将肚皮翻过来。入网后,百斤大鱼,连反抗的劲儿都没有了。人们猜测,这嘴长身细,呈流线型骄傲的长江鱼,活在优渥的水域,已不自满,恣意顶流向上,寻找世外桃园。它游龙越隙,过闸跃坝,出尽风头。不知在哪里,撞到闸坝或轮船上,受了致命伤,折戟到华北第一大湖。据考证,它是白垩纪遗存变种,肯定是高高在上的贵族血统思想作祟,一蓬风到顶,随节制闸泄洪,顶流误入。灵秀的蛮子鱼,做了北侉子的盘中餐。
在这里,因人们对它生不逢时的遭遇,痛感惋惜。就此,单说道它几句。
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稀有物种,虽高贵,但没有格局,脑袋浸水,算计不足,膨胀发昏,误入歧途,由江中霸王变平庸浅水湖遇险的玲珑客。自寻自找的悲哀,完全归咎于不懂江湖险恶,好奇心作怪。作为大江大河近海任我彪悍驰骋,湖河沟渠浪遏飞舟的如意浪子,本可日啖清螺三百颗,不辞常做长江客,居然屈就异地,栽倒在这内陆小湖。大好前程不去奔,一头扎进死胡同。就如京城公子,不甘于皇宫大宅的禁锢,吃够了珍馐玉食,腻烦了绫罗绸缎,讨厌了灯红酒绿,人贵命贱,跑到穷乡闭壤,殒命于乡野。
在微山湖区,要说两拃长的鱼随处可见,庹把长的,肯定不多,甚至没有。事后听说,庹把长遇见鳜鱼,自己不愿动手,是私心作怪。摸鳜鱼,最害怕峰翅扎手,想让人帮忙消灾避祸。据传,对应时辰,鳜鱼的某一根朝天刺,扎到人,会丧命。
庹把长还有一外号叫五股道。京沪铁路东西线两道四轨,加上他满嘴跑火车的那股,正好五股。
药鸡鬼是徐行的外号。他最喜欢身单影只,溜铁路,逛公路。早年铁路没有封闭,他一天多趟包括黑夜的闲逛,拣拾过不少便宜,包括现金。他喜欢小打油,即找漏子看窍门,发点偏财。比方,就说逮鱼这一条吧,人家扛罩背网往藏鳖卧鲤的大水汪子奔,当地人的猎鱼目标地是向微山湖进发。他却专爱找家前院后水域,查看鱼情,连连下手。
他不但爱捉磨眼里的食物,还心直口快。就像有病要说,有疮想摸,管不住自己。因此,得罪了不少人。整天的东瞧西看,也给打野食的坏鬼们,造成心理和行窃方面的阻力。一回,偷鸡贼刚作案得手,被人追赶过来。他慌不择路,丢下几只直挺挺的鸡,撒腿就跑。赶来的联防队员,看见不远处的徐行正贼头贼脑四下张望,脸色犹如倒霉鸡的颜色,误认为是药鸡贼的同伙内应,被传唤到派出所。大家明知他不会偷鸡,还是落下了药鸡鬼的好名。
外面电闪雷鸣,大兵压境,屋内争论不休,难分难解。单就洪旺的死期和临死前喝了多少酒,碰火车之前的行踪,发生了再次的辨论。
庹把长说,洪三死的时候,他一天多剋了五六瓶景芝白干。药鸡鬼抬杠说,你的话,有一多半的撂头,最多三瓶。庹把长说,我是在代销点听来的。药鸡鬼说,我也是听开代销的老倭瓜说的。他给了三瓶的酒钱不假,在此之前,他拿过一瓶,这回一块算的账。药鸡鬼还给他说,他平时都是喝微湖二曲,自听说春泥死了之后,才买了好酒。代销员说,洪旺临死的下半天又来买酒,还拿了两包花生米。庹把长说,这我就不给你抬杠了。药鸡鬼说,他提着酒,去了护路房,以后都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知道多少?
这可怜的家伙,我替他惋惜。据说,临死前,还提着酒瓶子去了一趟春妮的村子,被挨了一闷棍,吓跑了半村子的人。等惊魂未定的人商量着怎么处理尸首时,又找不到他了。庹把长说。既然这样,一头屌人,为什么不打了吧,杀了吧,窝囊废!
哎,我后来也听说了这件事。我和祁赞抬他时,火车并没伤到他的头,他头发和身上衣服却被结痂的血块凝固着,头像戴盔,衣着铁甲,让人怀疑。埋他时,有人看到了他脑后的血疱是旧茬。药鸡鬼咂咂嘴,继续说,要说这人最不值得的,寻觅春妮,搞错了地方。他从南方回来一天多,居然没打听清楚春妮殉难的地方。谁给提供的,至今不太明朗。
众人一直感叹洪旺死错了地方,替他抱亏,怨他偏听偏信。因两股道的桥旁,分别竖着相同的桥牌。他虽找到对应的桥,却弄错了精确位置。春妮殉难于东股道,他却死在西股道。带走他们灵魂的列车,一个向南,一个奔北。好在两道相差十米左右,洪旺的身子被碰飞到春妮出事那道的路基上。尽管两人的死相隔几十天,两尸身静卧的地方,隔着两道钢轨加石渣路沿,鬼使神差,直线距离不超十米,也许是缘分吧。
他们争执,我倚门细听。必须声明,我是为情所困,碰火车寻死的窝囊人洪旺。
药鸡鬼慢慢递给庹把长一支烟,随后又将手中的另一支在斤把鱼眼前晃了晃:斤把鱼,大前门香烟,来一支。斤把鱼忙摆手,喉咙继续拉着风箱,说,你吸,你吸,这东西咱拿不动。引得庹把长不满地哼了一声。
药鸡鬼诞着脸向庹把长要火,庹把长瞪他一眼说,还怪大方呢,拿我的烟为人。五股道,别生气,生气尿尿焦黄。我今天吸你的,明天你吸我的。你,你媳妇我的。你媳妇我的!我日你床前蹲着尿的。自己不拿烟,瘾还怪大呢。
药鸡鬼吸了口烟,温柔地斜眼对着斤把鱼说,痨病鬼,天底下那么多好人都死了,你这风箱嘴子也不死,怪撑劲呢。拿着国家的工资,还不干活,单争穷兄弟爷们的买卖。这一片水域,让你祸祸得连鱼苗都要绝了。斤把鱼上气不接下气地咳着,如没有缚死的驴,带着刺耳的哮喘,傻笑着,得意地看着二人喷云吐雾。
药鸡鬼接着讲。那时候,护路房正常运作,门上挂着护路员祁赞留给洪旺的锁。洪旺倚在走廊的墙上,边哭边喝酒,花生只吃了一包。傍晚,他提着酒瓶子,踉踉跄跄顺着铁路石渣下的小路,往北走。在他结束生命的六一八号桥,停了下来,抱着桥牌边喝边哭,嘟囔着,叫唤着春妮的名字。过一会儿,他折身回转,往将是他埋葬地的六一九号桥转悠了一阵子,又回到护路房。这是不少人看到的。一个下午,到底他去了几次六一八号桥,人们至今争论不断。
中间过程咱先放一放,洪旺碰火车的场面是壮烈的。药鸡鬼说,他拎着酒瓶,迎着北上的火车,站在两钢轨外,潇洒地跟飞奔而来,鸣着刺耳汽笛的火车扬手打着招呼。他一手摇摆着,一手将酒瓶子举过头顶,往嘴里灌酒。由于手的抖颤,许多酒喷洒到脸上。与钢铁巨物碰撞时,整个身子飞翔起来。这是我根据想象,还配合了司机的描述。
出事的时候,我和祁赞正顺着国道向北走,看到恶声恶气嚎叫着的火车在不远处停下,两人往火车头的方向跑去。见到了正急急慌慌手拿步话机的司机。
其实,在豪横的列车与大义凛然的孤胆英雄还没遭遇前,司机已采用了刹车制动。洪旺被碰到后,被列车巨大的气流甩出有十多个地瓜垄子的距离。火车拉着刺耳的汽笛,紧急制动。那尖锐震耳欲聋的笛声,从响起到火车在咬牙恨齿的刹车声中艰难地停下来,没有间断。
以上仍是药鸡鬼的一人之言。
住在铁路旁的人最知道火车夺命长笛的厉害——车一旦在连续的鸣笛中停下来,肯定出了大事。这种情况,司机进行的一系列操作,往往于事无补。车轮与钢轨啃得火花四溅,这不听使唤的钢铁长龙,多节的气囊打开,需要时间。因是重载,扭曲着身子,前推后拥,惯性过大,险些倾覆。
药鸡鬼说,车刚停稳,司机左侧跳下来,从车头前绕过来,顺着两股车道的中心飞也似地狂奔,从身上掉下来的烟卷飞得到处都是。他跑到洪旺跟前时,下腰摸了一把,酒气加上口鼻出血的腥气,让他干呕了几声。司机大声向小跑着奔来的副司机喊话:人已死了,是个男人,马上向路段步话。要求他们安排看守尸首,我们还要赶路。他妈的,真倒霉,碰见这丧门事!
其它,我不抬杠。酒瓶子摔碎在石渣上,被火车推出去的洪旺脸被碰破,但身子是囫囵的。火车的猪嘴头子帮忙,将人完整甩出,这是我亲耳听司机说的,药鸡鬼信誓旦旦地说。
听着这几人唾液四溅,漫无边际的评头论足,甚至胡说八道,我真想上前跟他们理论一番。其实,只有我站出来作证,许多的事实真相,才能大白于天下。
因条件限制,即阴阳两隔,我们无法对话。我说这时的我是空气,细细想来,连空气都算不上。
我活着时,爱听收音机。所听的东西,曾让一位姓郝的湖边休闲钓鱼的高中政治教师愕然。他问我上过几年学,我说,两年,能用笔记账。他问我听的什么,我说哲学,吓了他一跳。我说,我喜欢,有时能听得懂。他很高兴。他连续在那里打窝钓鱼,每天给我讲哲学,还送我一本《哲学原理》。郝老师平易近人,像对待自己的学生一样待我,很有耐心地给我讲物质与意识的关系,没有嫌弃,没有鸡跟鸭说高高在上的表情。
我说我不如空气是对的。空气是哲学中所说的物质形式,是客观存在。我们这些鬼魔是意识的东西,物质决定意识。就如,鱼是物质,我想逮到鱼,是意识。如没有物质鱼,我空想也没有用。我不能再说了,说得越多,鬼话连篇越多。我以鬼魂的状态随意穿行,静听细看人们生存中的酸甜苦辣百态。观摩人世间牛鬼蛇神的表演。
阴间的牛鬼神蛇是可爱的,它人畜无害,游离于世界,其狰狞的面貌也是人根据想象强加的。而人间由人演变的妖和魔,才真正可怕,让人憎恶。
我一直保持着沉默。尽管出事时,我喝了很多的酒,神志不能清晰,但作为当事人,谁比我更清楚?
听着这几人带着几分讥讽地评论着,让我心生不满。有人还叫我猫子,这是起码的不尊重。我活着时,有人叫我洪三猫子。猫子,是村庄人对以湖为业逮鱼人的蔑称。
他们刚争论时,我蹲在坟头上,隔着雨丝向这里巴望。随后,灵魂就轻飘飘在大雨中游戈穿行,来到他们跟前,倚门而立。
我是一埋在地下十一年零两个月的骷髅。我的皮肉,已被友好的生物分解,或啃食,或溶解为尘埃。身上压着木板,下面与大地紧紧相拥。坟上绿绿的青草轻轻柔柔的将细细的根须探进我的住室,轻抚着,吸吮着。强壮的构树根以最野蛮的方式,没有商量,没有招呼,穿透我的身体,直插泥土,吸水咂渣,强盗般吸收我躯体仅存的有机成分,供给只长躯干难留叶片的地面植被。
这几人在刚才的竹罩之争中,有人极力否认自己曾跟我走得近。其实,我活着时,有人吃我的,喝我的,特别是休息和避雨,喝干我的酒瓶子是常事。他们的秉性,家门朝哪,锅灶的位置,我全知道。现在有人看不上我了,甚至连过去的友谊都不敢承认,叫人寒心。这叫人没良心,屌无肋骨。白交了个别的王八蛋朋友。
我相信自己的眼力,对徐行还没有走眼。起码他有吃人十升还人家一斗的处事之道。我活着,他给我拿煎饼,送青菜。听我从南方回来时,去找我。我死后,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还和众乡亲当晚将我抬回,看管一夜。第二天下葬时,他眼圈红红。单就这一点,就超过一般的朋友。
以上原因,出于对他尊重,在后面的叙述中,我不叫他的外号,也不称兄道弟,叫他名字。老兄少弟,江湖朋友。尽管他经常到我坟头尿尿,我不烦他。说明我们的交流一直没有间断。看到他,有亲切感,我还常常祈祷他财源滚滚。只恨他目不识玉,不少的财富,不能按我的意图指导他获得。
我经常溜铁路边,阴眼能看见阳间所期望的金银财宝。其实,就是这么搞笑,我们活着时,东抓西挠,财富恨少,最难得到。而到了阴间,就能看见阳间的宝藏。但我们当鬼的拿不起来,也没有用处。我走着,可以看到遍地黄货。就是徐行常泚尿的地方,若再使劲泚,就能冲出一枚价值千元的大元宝。可他没有得财的命运,给他托梦,依然无能为力。
我曾希望他来我坟头上开荒,种一棵南瓜。既可以刨出宝物,又能让我看到它开花结果,忆起湖边上,我带春妮摘瓜,割草,逗乐那些美好的日子。
那个斤把鱼,最让我瞧不起。庹把长、徐行他们沾我的便宜是有来回点的明沾。他却是钻头不顾腚,见好处就沾,遇空就钻,针鼻子小便宜都不放过。江湖上说,卖财不卖路,他却什么都可以卖,包括脸皮。为蝇头小利,不惜破坏规矩,毁掉资源,甚至杀鸡取卵,连药鱼药虾的缺德活儿都干。偷倒我的鱼笼,卸我网上渔获。有时,他也大鱼上串,大爷一样在我那里吃喝。他给谁连袋烟的来往都没有,还舔脸往人窝里扎呢。时至今日,他不但不怀旧,还讥讽他人。别看我一个穷渔民,也有脾气:宁给英雄豪杰牵马坠镫,不愿给孬种下三滥当祖宗。我没有诅咒功能,若有,叫他早死早托生,免得坑国家害人民,丢人现眼地活着。
我应该感谢当地的支书。当然,为有个稳定的地方,我曾登门拜访,要求挂名村上。肇事后,我的几瓶酒和鱼虾,确实起了作用。是他的坚持,我成了无主身份,被公事公办埋在了这公路和铁路的中间位置,让我的一生,有了善始善终,并安享未来。这坟地的位置,因家国的优势,显得高大上。
这相当重要,支书和乡亲们明知我还有亲人,也明白即便消息畅通,等来了在几百里之外洪泽湖度日的哥哥来处理后事,依然需依靠当地兄弟爷们的帮忙,顶多能制备一口棺材。
我死的时间,是秋天,天气依然燥热。单等哥哥们来埋葬,尸首恐都臭了。即便哥哥们就在眼前,这庄稼地,湖岸上,没有一寸是我们外来户的埋身场所。不是乡亲的宽大为怀,容忍我的存在,恐入土都难。
我埋在这里并不孤单。东边,轰轰隆隆的火车,跑南奔北,呼啸而过。西边的一零四国道,纵向通途,车水马龙。路宽已由我刚进驻时的十三米,扩大到今天的二十五米。再向西一千米,是京杭大运河。繁忙的国家二级航道内,航船的会船信号声,昼夜不断,灌满耳鼓。
这两年,在眼前铁路向东一千五百米范围内,跟这里并行的京沪高速公路和高速铁路的通行,缓解了我身边铁路公路的压力。让噪杂的日子相对平静了一些。
我庆幸最终投奔了铁路。面对我决绝的行为,有着不同评说。对我的破釜沉舟,当地人有痛惜,有同情,也有指责和耻笑。
痛惜者,抱怨我肚量小,既然连死都不怕,还不敢去春妮家,找到那逼死她差点成为你丈哥的人,拼个你死我活,替心爱的人出口恶气。我承认心胸狭窄,如有勇气,有度量,听信春妮和好心人的提示,领着她远走他乡,不是能成就一家人吗?
同情的乡亲,大都买过我的鱼虾。知道我孤苦伶仃,流落外地,有时还遭受当地渔霸村霸地痞无赖的欺负,实属不易。对我办事厚道,公买公卖,还经常给下田耕作的人和捞鱼摸虾者供应茶水和避雨休憩,寄存物件,提供方便,表示赞赏。
指责者,骂我沟沟壑壑的哪里都能寻死,偏偏跑来碰火车,弄得走到这个铁路桥涵下,头皮发麻。让上学路过的孩子们,胆颤心惊,夜做噩梦。死都不会找地方,讨人厌烦。
耻笑我的人,说我找错了地方。其实,我心如明镜,知道大致位置,心向往之。至于春妮寻死的具体位置,没有细探。
大家都知道我寻死的目的地,也知道是奔着谁去的。有人说悲壮,有人评可怜,还有的说,还不如拿着药瓶子去春妮坟子上去哭诉,一旦感动了她,让她也像梁山伯戏祝英台一样,坟子裂开一条缝,把他收进去,同穴共眠。
春妮死前,因她娘和哥哥的反复围剿打砸,湖边爹娘留下来的那两间破草屋,被破坏得面目全非。我去洪泽湖寻找哥哥时,连把锁都没有上,是被打跑的。
我急急赶回来时,曾下了决心,计划跟春妮见面,只要她同意,就带她南投洪泽湖。
来到后的景象,让我吃惊。破屋被人扒倒,连下地基的石头也撬了起来。造房子的编芭秫秸和芦苇还有房顶芦草,撒落一地。水里的小船被拖上岸,砸得七零八落。船篙、棹子和席子船顶,漂在水上,船上灶具、网具,丢得到处都是。
我安卧在这风水宝地后,变得充实起来,神仙一般,开始戏看阳间的美好和丑陋。说实在的,我做了野魂游鬼后,并不后悔。置身世外自在又快活,任春夏秋冬,沧海桑田更替。没有为生计而挣命流汗,为儿女当牛做马的拖累。人世间的利益之争,痴男怨女为情所困的无可奈何,种种煎熬,既尽收眼底又彻底摆脱。虽不居高地,依然可以居高临下,笑看人间的欢愉与悲歌。上帝说,我一看人类思考,就想发笑。我有同感。
仔细想想,自己才是真正的休息。我看到,那些比我多活几年的人,忙活着争名夺利,未必享受到什么。活着无非只是一种念想,一种好奇心,一种托生为人的无可奈何。与其这样或者那样的苟延残喘,特别是那些衣食不及,还有疾病缠身的人,无尊严,无幸福感的活着,与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我已没有那个能力,如有可能,就劝化那些人间的挣命鬼,悠着点吧。最好找个体面的方式,学我躺平。如有人知道我这样说,肯定骂我是坏鬼。我是有感而发,不是像日本奥姆真理教,劝别人自杀,而教头奥姆札幌和跟他叫嚣的徒子徒孙们,自己不去死,还花天酒地,越活越旺。他们跟那些鼓动别人冲锋陷阵送死,而自己躲在掩体中偷生的不缺血性而缺人性的个别战将何其相似?
洪旺的情况我知道的虽不全面,但春妮碰火车的全过程,是我亲眼看见的。徐行说。
天气发闷,他们挪到走廊上讨论。庹把长坐在自己的竹罩上,显得优越恬静。在这个过程中,除了天上的惊雷,还有火车经过的隆隆声,公路上汽车冒雨赶路的嘶嘶声。他们的声音,因杂音干扰,显得弱小。
由北向南的绿皮客车,被大雨洗刷着,颜色翠绿,光彩照人。从南边拉来黑煤的长龙,身子乌亮,沐浴着雨水,决绝地向前奔驰。因空重车的车速变化不太明显,南北煤炭的互走,过去的北煤南运的铁定规律被打破。近年来,破天荒的澳大利亚及新西兰的褐煤通过山东的石臼、江苏的连云和浙江的北仑港上岸,造成外煤充斥。北去列车及北上船舶载煤上行的情况已很普遍。
在护路房三个议论我的人中,徐行,是我最顺眼且观点一致的。他的渔猎过程,比较圆满。主要是不贪多,秉承有水就有鱼的观点,见好就收。他侧重小水域,认为地方虽小,依然是鱼的乐园,是捕鱼捉蟹的好战场。他这样做,很有道理。这人来人往的环境,容易灯下黑,一如薄田丑妻破棉袄,常被忽视。虽不可能藏有大货,但离家近,跑路少,捕捞工具简单,赢得了时间。如娶妻于小家碧玉,耐看还实惠。这叫砍倒榆树摸老鸹,尽拿稳当。
还在混湖时,卖鱼路过这里,我这捕鱼专家对铁路边上几个小方坑的地形,已了如指掌。这里连通大湖,鱼儿顺水游戈,是良好的藏鲫卧鳅之地。徐行作为业余的捕鱼手,没有随大流,不费多少时间功夫,在家门口,捞鱼摸虾,占腥拉馋,是明智的。
我进驻后,跟徐行碰面最多。他或溜铁路拾漏子拣财富,或在几个铁路桥下的水汪子巡睃鱼虾,有时一天几次碰面。他每走这里,必作短暂的停留。我发现,他一到我的驻地就有尿,就像当年,他一进我的屋子,就深呼吸着满屋找酒一样。似乎我的这个新驻地,跟他的膀胱收缩肌有着紧密的联系,或将过去喝过的酒变成老尿还给我。他一见我的坟地,仿佛懒牲口上套,不屙就尿。更像一爱去固定地方拉撒的老猫,留恋老窝。
他停下来,嘴里嘟嘟囔囔,弓着腰,面对火车路,背朝公路。一边解裤子,一边走着,掏出那丑陋的家伙,再跨向构树丛逼近一步。似乎只有树叶子遮住了那东西,才具备点射条件。水出来的时候,他挺直胸膛,眼珠儿不转,牙关紧咬,一脸严肃。然后,摇晃几下,像甩蚂蝗,将那物宝贝一般装箱锁柜。我故作多情,迎上去,有时想给他开玩笑。我发现,一与他接触,他手捏家什,身子就颤抖一下子,像害冷。
在我的印象中,他仁义,经常给我拿吃的,最贴己的是青菜。其实,当初的我,打算委托他去春妮家提亲的。
逮鱼人聚到一起,多是胡吹海喷。不谈女人,水中求财,避阴晦。不谈渔获,怕嫉妒。更不谈逮鱼技术,同行是仇家。按照行规,逮鱼既是手艺,也算生意,讲究卖货不卖路不传技。
这几人的议论,不少版本,我已听过多遍,多是驴头难对马嘴。
我埋在这里,乡亲们是友好的。十多年里,我周围的无主坟,陆续被惜地如金的乡亲开垦种植了庄稼,有的改成菜地,几乎没有了坟的轮廓,唯独我的宝宅,被保留了下来。当然,经常有人来坟头割草,似帮我理发。上面的构树叶子,也常常被人割去。大家知道,它的树皮是制造高级宣纸的重要原料,梗叶,蓄满了高营养粘稠状白水,喂养家畜,消炎祛病,是上好的食材。因经常有人收割,故构树光长身子不长个。
我企望徐行不成,曾盼望开荒人在我的坟头上种瓜种豆,以替代构树的领地。构,够,我不计较,但怕目睹者反感。世上本无事,庸人自忧之。构树还叫楮桃,树皮暗褐色,叶片饱满对称,是观赏性较强及生长力旺盛的乔木。它果实先青后红,熟透后,红红的,艳艳的,四周长着绒球一般亮盈盈的芒刺,像盛开的太阳花,味美香甜。它因名获罪,就如大鼓书上杨家将在与狼有关的地域作战,多吃败仗,直怨羊狼相冲,屡犯地名,牵强附会,无中生有。
这里不缺水,似乎满足了我的职业需求。我曾从事的职业,叫营生最为恰当。是从上几代传下来的,未必爱岗敬业。需周密安排,巧妙调度,才能生存。苛求从业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起码简单的天气变化,要预测于心。严格来说,每个逮渔人,都是合格的气象专家。哪天刮什么风,起什么暴,预知天气条件下的渔获,不能含糊,生存是硬道理。就像农人的种和收,农药化肥种子的采购和贮存,农谚的指导,诸如,有钱买种,无钱买苗这类能扼住全年收成的至理名言,不可儿戏。作为渔民,浑水看八尺,清水望一仗,这不是吹牛,是实际本领必备。还有,捕鱼生产不可违背天气规律。如,刮西南风,鲜鱼涨价,这是铁律,盲目捕捞,收获为零。如违反,是自惩打脸,将碰得头破血流。这样的天气,可选择从事摘菱打荷等副业,或修补渔具,甚至闲逛。无需打赌,若强去渔猎,也是瞎子点灯,白搭一只蜡。西南风,网网空。去打鱼,无用功。神仙来,也不中。
不少人看不起我们的职业,叫鱼猫子。耻笑我们是败军之将陈友谅的沾亲带故。有高傲的女人见了,还把本来漂亮的鼻头涅成糟鱼状,丑陋嗲腔,叫嚷着腥气。我们也自以为低人一等,躲避着人群。龙生龙,凤声凤,职业没法选择,只能继承父辈的衣钵,水中求财活命。
仔细想一想,我们干的活跟屠夫差不多。屠夫每天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没有强大的心理做支撑,没法工作。我们同样是杀生,只是不少杀戮是间接的。每日促成鱼儿离岸,让鲜活的生命,无奈走到市场,任刀俎宰割。不是自己杀死,起码间接助其死刑。鱼儿本是自由之身,犯在人的食物链上,是它们的悲哀。我认为,捕鱼人干上海盗,可能是间接杀生杀硬了心肠的结果。所以,我的同行,大多数人敬神信鬼。初一十五烧香磕头,祈求饶恕罪孽。
生活中的我们最能接受新事物。主要表现:渔民居住的是穷船破屋,有人除了船,无片瓦寸地。家里再贫寒,每船也都舍得买一收音机。这东西,个子虽小,它什么都知道。要说用处最大的是播送天气预报。尽管依我们的经验,看天象,听水声,闻水味,已预知几天之内的天气和收成。但是,家家还都把它跟神台子放在一起。
我从南方逃难归来时,一片狼藉的住处,那浅绿色的收音机,被人砸在石头上,已四分五裂。这可是我和春妮聚在屋前草棚常听的东西。听着它,我欣喜地看着她吃着疯秧西瓜,艮皮甜瓜,还有莲蓬和菱角。
她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询问来源。我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指出出处。有时她不信,就要我带她去看。当我把她领到西瓜秧跟前时,她愣了。看着一片瘦瘦弱弱的西瓜秧上不堪重负地驮着的许多大瓜,她笑了,笑得那样灿烂。我说,这叫疯秧子西瓜,都是给你留着的,你看哪个的瓜蔓自动长弯曲了,瓜蒂四周的绒毛没了,就表明熟透了。
我还领她看了草丛里一片艮皮甜瓜地,也结了满满的一地。她下腰抚摸着黑黝黝的小碌滚,眼笑成了一条缝。她嘟囔着,这就怪了,怎么长出这些好东西,是人家说的栽腚瓜吧?听说是人吃瓜后屙下的种子长出来的,多恶心,以后我可不吃了。我说,你不要听信这些没有根据的话。这种子是小鸟不知从哪里叼来的。你看看这些瓜,我叫它艮瓜。本来这里没有,都是我一年一年的种出来的。几乎每年都在此出苗,沿用往年退化的种子。一年比一年结的小,皮一年比一年硬和厚。熟透了,一样好吃。我每年秋天都在原处埋下种子。因种子小,不怕老鼠扒食。第二年,雨水充裕了,它就长出来,让我吃上瓜。说也怪,有时,刻意种上好的瓜种,它却不出苗。这叫野地结野果。就是好种子种出来的,在这个环境,还不如这野生的长得好,甚至因不适应,而无法存活。你别计较什么瓜,好吃就行。这统称鲁瓜,就是不需人种植管理,自己生长出的野瓜。是专给你长的,够你吃的吗?她满意地笑了。你别说出去,只有你我知道最好,人多了,怕瓜秧也剩不下。我悄悄告诉她。
我们拱着杂乱的植物,穿行其间。
在这里,有紫柳树映掩,野苘高过人头,还有长势茁壮的禅草,没过腰际。连片紫杆的水红棵子,粗过人的大拇指,常长到一人高,蓬勃向上,羊耳形叶片上绿下红。它深红色的躯干如节节莲藕,扭曲紧凑,形如老寿星的龙头拐杖。这植物,长着红穗头,一枝多穗,分叉扩张,散乱地垂下来,一簇簇,一串串,红红的,如春妮被太阳晒红的俊脸。我给她说,这几处好吃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我的住处,而从其它地方,难发现这里。
春妮几乎每天都来附近割草。只要不带伙伴,我总是有东西给她吃。我停下手里的活,让她坐在棚下凉快,听收音机。玩一会儿,我们分工,让她自己摘瓜,我割草。我会打火镰,就是不用另一只手帮忙,左脚点地为圆心,围着一个中心向中间飞镰。一箕子草,一会儿搞定。
有时我派遣她去摘瓜,她说害怕。我说,我在这里,远远看着,给你壮胆。她撒娇说,草地里有蛇,也认不出生瓜熟瓜。我说,我不是教你了吗?如不会看瓜蔓,你一手托着,一手下拍,托瓜的手感觉有振动,就是熟瓜。我鼓励她说,大胆去摘,咱自己的瓜,摘生了,我吃,我再重给你去选。她慢慢腾腾不情愿地去了。回来时,总是大呼小叫,抱怨我不陪她同去。
在她的一再要求下,我陪她摘瓜了。我怕她的认真劲儿,更怕她的眼神。
她舍近求远来这里割草,每次不让她吃一点东西,我心里就不踏实。
一次,我们结伴驾着小船去摘菱角,路过一丛芦苇地,她抱住了我。我惊愕不已,急急连撑几篙,跃出芦苇丛,心还怦怦乱跳。看着她怨怒的目光,我只有苦笑。
又一次,她逼着我和她一起去摘艮瓜。我们小心地挑选着,她调皮地将两个瓜装进了自己的内衣里,又拿了个大个,往我的脖下塞。我羞红了脸。她咯咯笑着往回走,没走几步,被绊倒了。她每个手里都抓着瓜,趴在地上,轻声叫唤我,让我扶她。我丢开瓜,向她奔去。我用力扶,她像一堆烂泥,扶不起来。她命令我替她掏出胸前的两个瓜,说是被它俩坠住了。我不敢动手,她丢开手里的瓜,再次抱住了我,力道如钩,把我拉倒在地。
我血涌喷张,怕了,但该做的事还是做了。
太阳高悬着,微笑着,在水红棵子的映衬下,天空被浸染得通红。
春妮把一切都给了我,我不能辜负她。我暗下决心。
春妮几乎每天都来,我给她割草,给她煎咸鱼,将白鲹条烤得黄黄的,她爱吃。
春妮缠着我去摘莲蓬,我有意绕开芦苇荡,苦江草地,引起她的不满。
我带着她摘到香香的马瓜蛋,搜寻到香香甜甜黄黄的灯笼果,还有酸溜溜的黑紫龙葵,吃得她,嘴唇紫黑。我们看着对方笑。
有时,春妮缠住我带她摘瓜,我推脱有事,故意磨蹭。
我怕。看着她渴望的眼神,我更怕。我们这些无根之人,靠打鱼为生,惹下祸来,没有人帮衬。
洪旺,你就这样胆小如鼠吗?一天,春妮问我。
我低着头,不知该说什么。
洪旺,你能带我跑吗?一天,春妮问我。
我搓手,无言以对。
为什么非要跑出去?我怆然地看着她。给她说,我要央人去你家说亲。
她沉默了。不可能,不可能。她慑慑地说。
多少次,我割好草,背着草箕子,送到她的村头。她在我这里,只吃东西,从不往家里带我特意给她家准备的鱼虾。我发觉,她的心事越来越重,整天闷闷不乐。
我除了故意躲闪与她密切接触的机会,对她的照顾依旧。当然,我们死后,有人说,洪旺这小子,狡猾的狡猾。经常带着一个香喷喷的大闺女钻水红棵子,苘麻地。特别是大热的天,孤男寡女的,满湖坡地里找野西瓜、艮瓜、灯笼果、紫龙葵,还穿行于芦苇荡,摘菱角、打莲蓬,暗藏算计,居心不良。这小子,敢到海边站,就有了望海的心。
看她不高兴,我主动邀她去摘瓜采莲,找她缠绵。她反而变得无动于衷,哀怨声声。我陪着小心,更不敢无辜越那雷池。
我明白,我不是春妮抱怨的胆小,实在是生活环境所迫。京城大院的孩子胆大,是因为他们的爹是李刚、双江。我们湖边甚至是湖里面长大的孩子,是没有根基的湖猫子。猫,猫,水上漂,淹死猫儿,谁知道,爹知道,我知道。从小听着沿湖村子的儿歌,让我们抬不起头。村里四指高的孩子,看到我们上岸,指着鼻子骂或动手打,都不敢反抗。
我爹在世时,教导我,我们打鱼人,出门在外,形同讨饭,见了岸上的人,要主动卖小。年龄相当的,称人家叔叔。千万不可托大,这是讨生活的规矩。就跟姓孟的跟姓孔的相见,孟祥瑞见了孔祥瑞,要叫叔叔。
我一个渔猫子,有什么天胆,敢占村姑的便宜,还想在当地立足吗?
得到春妮的死讯,是我从南方回来后的当天晚上,从她邻居那里得到的。
我跟运输船队从洪泽回来,过了韩庄船闸,由摆渡船送过来时,已是傍晚。看见住处一片狼藉,知道是被人拆砸了。我走访了同在湖区漂泊的邻居倪叔家,他们见了我,一阵惊愕,没说两句话,倪婶哭得呜呜涛涛,欲言又止,反复叮咛小心。
我看了扒倒的屋,砸烂的船,还有破坏的网具,四分五裂的石臼,压水井,知道这里是不能混了。觉得又渴又饿,捧了几口湖水喝了,又拿出路上买的酒喝,趴在残墙断臂的一角,睡着了。醒来,天已经黑透。
我要找到春妮,准备带她去天涯海角。当时,我没多想,路上演练多遍的去找徐行帮忙传信的事没办,鲁莽地向她的村子走。不怕打,不怕骂,只求要见她。
我要告诉她,这里的东西砸了就砸了,屋子扒就扒了。我们去洪泽湖去接我二哥的那一摊子。二哥和侄子造了艘一百二十吨的水泥船,已找好了拖轮,一家人,准备上运输船队。他在当地的网具,住家船和下网地,都能让我接手。
今晚见到春妮,我给她说,我铁了心只要你一个人。我们明天把银行里存的钱取出来就动身去外地。这里的气,我吃够了。
我身子软绵绵地,往离这五里地春妮的村子走。路过一个代销店,买了一瓶酒。人们惊诧地看我,互相都没有多言。走出门,我就咬开了酒瓶子盖。走着,仰脖子喝上一口,接着,又喝了几口。走到村头,我蹲地连喝几口。我站起身来,引得狗咬了起来。可能酒壮英雄胆的原因,我没有畏惧,向前走,有人影过来。我停下,正要说话,那人小声且严厉地问:你不是湖边上的洪,洪,你的胆子真大,什么时间回来的,不要命啦。还不快走,你不知春妮死了吗?
啊,我瘫倒在地,酒瓶子掉在地上,咚的一声,有酒流了出来。我顾不得问详细,要往春妮家的方向扎,被刚才的那人极力拖住。他苦口婆心地说,孩子,你还是回去吧,有事以后再说。
我听了他的,摇摇晃晃往一零四国道走。
我走到护路房,停了下来。屋里亮着灯,护路的祁赞也刚刚喝过酒,见我一身酒气,不知要说什么。我出去了,来时,提了两瓶景芝白干,还拿了两盒烟和两袋五香花生米。给祁赞说,大叔,我无家可归了,今晚住你这里,这几天办完了事,再找出路。
见我这样,祁赞并没拒绝。
我摆上烟酒和花生米,说,大叔,我饿了,想喝点,您能陪我喝点吗?说着,呜呜大哭起来。
祁赞说,我已经喝过酒了,你也少喝点,我这里还有煎饼,你先吃了,垫吧一下。
我把春妮的事说给他,他说,你今天刚来,要说春妮的事,我知道不少。
我光喝不吃,听着他的讲述。
有关春妮的说词,特别是死的情景,我是活着听祁赞说的。当时,他只说了个大概,特别是有关春妮碰火车的基本位置还算明确,具体地点模糊。大致知道,编号为六一八号桥的北面,是她的遇难地。碰的是客车,但没说哪个方向。
这回,我倚门听庹把长几人的争论。他们除了遗憾我碰错了地点,又开始估算那两天我喝了多少酒。他们吸着烟,重复的还是众人谈论多年的故事,当然,内容随时变更。
春妮是怎么死的,为什么寻死?是由十几年前的祁赞给我讲的。春妮寻死的过程是由徐行讲的,已讲多遍,版本基本相同。出入在于春妮临死前,跟给她做工作的巡道工老却对话的那一段,分歧巨大。
为此,老却曾找上门,说徐行的说辞对他不利。你药鸡鬼口口声声说我应该理直气壮地驱赶她,让她离开火车道,一点道理也没有。一个闺女家,这大热的天,我既不能拖,又不能拽。按他的说法,你姓徐的一天八遍在铁路上死缠亡魂的拣便宜,最该被驱逐。徐行反击说,天底下有谁在铁路上给有轻生苗头的人做工作的?这跟给寻死的人递上吊绳有什么区别。应该劝离,不留机会。不该得过且过,糊弄一趟巡道拉倒。
因挨过不少人的当面呵责、抱怨、甚至谩骂。老却说,这真是无妄之灾。我负责巡道,招谁惹谁了。你药鸡鬼到处胡说八道,让我没法做人。最后一次他找徐行,几乎要动手,也骂出最毒的誓:谁要不凭良心,再胡噘乱沁,叫火车撞死!
祁赞的酒量有限,在那种情况下,他一直劝我少喝酒,自己几乎没喝。他给我说春妮的事时,眼里是噙着泪的。他说,太可惜了,才二十多岁,怎就想不开呢?
我说,祁叔,您给我说说她为什么死。他说,春妮有一个哥哥,三十多了,青杏半熟,没找到媳妇,她的爹娘就动了要拿她给换或转的想法。春妮死活不同意,她哥打听到与你有关系,就和爹娘一起,打了她一顿。打跑了你后,逼她就范,她还是不听。他们开始只破坏了你的船和网具,扬言,见面就打,绝对不让你在这里逮鱼。他们关了不少天,又把她放了出来。跑出来的春妮去你的驻地几趟,找你不着。最后一次,她奔到国道,见到有家人追赶,稍作躲避,又上了铁路,在毒毒的日头下,碰了一列客车。
下午家里人用地排车拉她时,因天热,全身已肿胀,衣服箍在身上,绷紧显小。因野蛮抬架,腿上的皮像被烧熟了,挂掉了一块,浸出汪黄的水渍,裤子粘在上面。他哥要扔掉她,跟来的叔婶喝斥着,拉走埋了。据说,他哥不给置棺材,又是叔婶做主,买了口薄皮棺材。祁赞说着,哭了起来:东西两庄的住着,经常见面,多勤快的孩子啊,真疼人!
我边喝边哭,又问了春妮遇难的大致时间,后悔晚来了那么多天。如出走后,见过哥哥,马上坐车返回,而不是为了省钱,跟随上行船队返家,也不可能等来悲剧。
我生来胆小怕事,希望在我回来时,春妮的家人能有转变,也想用时间的后移,期待佳音。从洪泽湖到微山湖,要经过高良涧、淮阴、泗阳、刘老涧、宿迁、皂河、台儿庄、万年、韩庄九道船闸,耗时二十多天,既心急火燎,又必须耐心等待。我只知道春妮曾让我带她跑,没想到有家人逼婚这件事。
湖边的屋子被扒,是埋葬春妮的当天晚上。春妮的哥哥扛着洋镐,扒倒了屋子,砸烂了他认为可解气的东西。
我在护路房待了一天,祁赞知道我无路可走,不太好撵我。我说,我要去春妮的坟上去看一看。
傻孩子,天还热,遍地的棒子地,你到哪里去找,又有什么理由去找?春妮家里的人见了你,还不打死你吗?
下午,我又拿了瓶景芝白干,自己蹲在护路房里想出路。
我喝一阵哭一阵,哭一会,睡一阵。我一会擂头,一会捶胸,口中喊着,春妮,我对不起你啊!春妮,你等着我吧,等着我。
中午,徐行来找我,拿来咸菜和几个煎饼。我拉他喝酒,他没有答应,推说还有事,晚上再来。
在吃、喝、哭、睡中,昏黄的夕阳照在脸上时,我在地上爬起来。在六一八桥转悠了一会儿,还去了即将成为我永久居住地的六一九号桥。在桥西那三边长满乱草的长五十米,宽六米的水汪子旁,站了一会儿。水有一米深,浑腾腾的,波澜不惊,有小鱼游动。依我的经验,徐行经常打这里的注意,有一定道理。
我穿过桥洞向东,要找地方方便。桥下,水密密麻麻。为防止湿鞋,有好心的人,用石头瓦块稀稀拉拉摆了歪歪扭扭的一条路。我已喝得东倒西歪,又不怯水,大步踏过去。由于步子大,加上有青苔,重重摔到水里。
我爬起来的过程中,看到桥下的那堆乱石下,有一条酒杯粗的花蛇在蜕皮,已进入尾声。它鲜鲜嫩嫩的皮肉,暴露出后,抽搐着身子,显得精疲力尽。它慢慢抬起头,向我软绵绵求饶般打着招呼。没想到,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也是阳世间的永别。
看到蛇类蜕皮,是人与蛇的共同灾难。我无暇顾及,急急去了桥东。束腰的功夫,向不远处黑魁魁的马山,匆匆瞥了一眼。
回来时,灰白色金金粼粼的蛇皮还在,蛇已不见了踪影。蛇蜕一般是在隐蔽,勿打扰的环境下进行,每年一次,动作迅速,过程完整。一旦受到惊扰,草草脱下的,将是一张打着皱褶,不能圆满完成的皮囊。
我似乎和这条蛇有缘,在我的埋葬地,每年多次见到它漂亮的身躯。它走走停停,昂着头,吐着信子,寻觅着吃食。身子一年年膨胀,由酒杯到茶杯粗,变锨把,后长成镢头把粗细。夜里,它游荡到我的坟头,在元宝的位置上嗅闻着,每年要在构树棵子里蜕一次皮。这张蛇皮是徐行的浮财,他拿到刘半仙药铺,换回一盒香烟。它是整治恶疮的绝佳材料。前年,桥下这堆积了几十年的石头动议清理,动工的前一天夜里,闹了一场雷雨。可能它预知劫难,想横跨一零四国道远遁,被汽车轧死。多车的辗轧,皮肉被车轮带走,直至没有了痕迹。
对它的遭遇,人们议论起来,几分唏嘘。这东西长相丑陋,形态骇人,却是益虫。它食杂且容易满足,吃一次饱数天,有意躲闪着天敌。它因生存需要的藏头续尾,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旦身子长大,目标明显,找地方藏身都是难点。身量的增大,似长出了思想,心存焦虑,减少与人谋面,藏掖闪躲,变得神秘,故传说越来越邪乎。有人说这东西大了成精,其实它是为藏身的乱蹿,为在劫难逃的厄运而遮头蒙面,造成的惊慌失措。什么动植物长大了,都有灵性。它也明白,一旦目标暴露过多,就如圈里养大的肥猪,离开刀问斩就不远了。
六一九桥有大蛇的传闻已有几年。先是一天往这里遛多遍的徐行,张扬开来,后来,他因一盒香烟的小有得利噤了声。等庹把长他们把它满世界吹到碗口粗的时候,那离它倒霉的日子不远了。
夏日里,这样的大蛇常为雷电惊吓,逃无可逃,故铤而走险,往高树或高压线杆攀爬,以致造成雷打电击焚身的悲惨结局。
它渐渐长大,要寻觅栖身处,小洞藏不开,大洞又难寻,威胁它们生命的因素加大。特别是冬天,它冬眠僵卧,危机四伏,天敌擅自闯进蜇伏地,分食之,已不在话下。它一旦下蜇,夏日里那些曾是手下败将的黄鼬、老鼠,开始肆意的秋后报复。它们闻味而来,细嚼它的皮肉,为冬日里的饱餐美味而狂欢。
我从桥东回来,搜寻那蛇无着,再到桥西水汪子里,洗了洗手脸,捧着浑浊的水,喝了一口,又吐了出来。那味儿奇异怪诞又苦涩。于是,穿着湿漉漉的衣裳,摇摇摆摆走回护路房。
天黑的时候,我既没有看到祁赞,也没有等来徐行。坐在那里,苦思冥想,无所适从。我等谁,找谁?明天往哪里去?
白天里,从祁赞和徐行的眼神里,我看到了焦虑和心疼。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但自己的路,要自己走。明天说什么也不能赖在这里。自己老实窝囊,谁的气都受过,好心人的同情也领受了不少。见好就收,不能再给别人添麻烦了。
我啃吃了几口煎饼,又放下。掩上门,提着酒瓶,迷迷糊糊地边走边喝,鬼使神差,像有人召唤,再次茫然向春妮的村子走。
我要找春妮,我要见春妮,我要给她说话,我要------
我醒来,觉得头上有粘稠状的液体流下来,伸手抓时,手里黏黏的,有香香甜甜浑浊的腥气环绕着。身旁的那半瓶酒还在,它微笑着,向我招手。隐隐约约记得,我是被人用大棍抡倒在春妮家门前的柴禾垛旁的。当时,我在叫喊,我找春妮,找春妮。
往回走的时候,似有人拖拽。我欣喜地喊道:春妮,你拉我吗?环视四周,没有春妮,也没有别人。双腿似乎被人抱住,仔细甄别,是南瓜秧子绊住了腿。
我到死都提溜着酒,半瓶好酒——景芝白干,山东名牌。我说它是好酒,是依价钱论短长的。我对酒没有研究,反正都是辣水水,喝到嘴里,要皱眉头。这是代销店最贵的酒。我死后,它更名叫兰陵特曲了。
路上,确实没有人拉我拽我。哪怕有一几岁的孩子招呼我,我可能要请他喝酒,要给他谈一谈我心爱的春妮。
我走着喝着,要将酒瓶子腾到另一只手上。由于瓶上沾着那黑乎乎粘稠的东西,它黏在手上,不肯下来。腥腥热热的气味缠绕在我的周围,感到说不出的轻松兴奋。我用腾出的手去理头发,头发被粘液箍住,已干燥,手指根本戳不进去。
有火车的声音传来,接着,有汽车的灯光照过来。
我知道选择对了路线,但不知该往哪里走。要找护路房,估计还有周折。
过了公路,就是铁路。我要找六一八号桥,要找春妮。村里找不见你,又没见到你的坟子,我要找你卧轨的地方。那里有你的灵魂,有你流下的血渍。我找到你时,要问一问你,你就不能等我回来再作决定吗?我的春妮!
我奔向铁路。以后看似悲壮的事情,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第二天,我在现在的坟地旁躺了一夜后,被乡亲们挖坑埋葬了。
一早,人们集中过来,村领导安排人去我的住处,拉来了拆倒屋的木棒和砸坏的船板,大家动手,七凑八合,在挖好的坑里对付了一口垒拼的棺材,形如砌墓。幸运没有直接的黄土盖脸。这是乡亲们的努力。
其实,被火车撞飞的晚上,我离开护路房不久,徐行和祁赞前后来到。他们互问了情况,开始挂念起来。谈论了一阵子,分头寻找无果,碰头后,顺着国道向北搜寻。
他们正在担忧,突然,不远处响起了北去火车连续刺耳的鸣笛,接着是咔咔塔塔的刹车声。在这个过程中,车轮与钢轨刮擦冒出的烈焰,照得铁道上,火光闪闪。
肯定出大事了。祁赞边说,边和徐行顺着铁道边的小路,向着火车头的方向跑去。
他俩跑过还没熄火,亮着大灯的车头,从前头跨过去,进入东西道中间,再往回跑。只见戴着头灯的火车司机向他们招手。他俩上前,一眼认出了要找的人。只见我躺在石渣上,头下石渣被流出的鲜血染红了一片。不远处摔碎的酒瓶子清晰可见。
铁路段来人,几方商定,确定这人有家无根,又是光棍,干脆按无主尸体处理。铁路部门出钱六百,看尸体二百元。就地埋葬。地点可在铁路路权界碑内选取。有了选址,众人将我抬到目的地。
从参与埋葬人们的议论看,之所以选择这一葬地,是祁赞和徐行的提议。一是可怜我孤苦,附近还有几座坟头作伴。再一个,葬地紧靠六一九号桥,这里的六个桥孔,集几条上游沙河,涓涓细流,常年不断。让我这跟水打交道的人,有个寄托。
他们议论着我的伤情。昨晚抬我时,祁赞对火车对我头部撞击一说表示了怀疑。他说,洪旺头上的伤,在碰火车前,就已经有了。倒地后,后脑勺的鲜血又流了出来,是因遭受撞击后的重摔,让原先的伤口再次炸开。他进一步解释:在此之前,受伤流出的血浆,已凝结在头发上,结痂成块,紧箍在一起,想给他梳一梳头发,都没法进行。胸脯上的紫痂也不是车撞的,是他喝酒时,自己擂的。这是我亲眼所见。
祁赞对我碰火车前受伤,血浆箍发的疑问,证实了我临死前,的确去了春妮村子,并遭受了闷棍。
这是从死亡到现在,听到的最重要的事实真相的开始。从那以后的传闻,较准确的还有有关春妮碰火车时,我的朋友徐行目睹的情形,与几个目击者的说法相似。
事后想一想,春妮的死,与徐行他们的围观有关。
一群闲得蛋疼的大老爷们,由春妮稍息的石盘跟踪到铁路,站着观看,让心绪凌乱,无奈无助,退无可退的春妮,只有改道顺着铁路向北走,增加了寻死的砝码。从分析上看,若把火车当成悲剧的制造者,那么,围观者则是促成悲剧的罪魁帮凶。还有人说,春妮碰车之前,有人看她与火车贴得太近,恶意提醒说,碰啊。事后,对这几人进行了排查,都否认有这一缺德举动。
徐行说,刚看见春妮时,她正在铁道东距离火车道有七十米的石盘上坐着,擦眼抹泪着向她刚钻过来的六一八桥涵回望。桥下是一单洞人行通道。宽三米,高不到两米。她或许正在判断,是否甩掉了跟踪的人。
坐了一会儿,她四下看了一下,见不远处有人说话,便警惕地起身原路返回。这时候,徐行和几个好奇的人正从不远处向泣缀着的春妮观望着,随着她的前行,同步跟进着,来到离铁路三十米的石碾旁的树下。
只见春妮穿桥涵过了半截,又返了过来。她看见后边追看的人群,不好意思走回。就嗒哒嗒,顺着爬向铁路的台阶,拾阶而上。她上去后,翘脚探身,将目光跨过两股火车道,详勘国道上的动静,又迅速向下缩下了身子。一会儿,春妮慢慢站起身来,继续向国道上巴望,并扭着头,向远处目送着。
这时候,走来了巡道工老却。他头戴斗笠,肩扛巡道锤,昂首挺胸,踏着标准距离为六十公分枕木间的直线碎步,钢炮一般,一路小颠,像个木履和服高翘鬓的日本娘们,步履蹒跚,跳跃中前行。他本是迎着北向火车的西股道向南走的,看到东股道站着一位姑娘,面有戚色,泪水涟涟。便放慢了脚步,岔道过来。
他告诉春妮,铁路上不准站人。他啰里啰唆给她说了一会子,见她不听劝,便小跑着回到对面铁轨。他向春妮看了一眼,又大声提醒,快下去吧!继续鹅行鸭步。春妮也随着这袋鼠般小颠的身影,向四处瞭望。
她转脸向跟随的人看了看,有走下铁路的意图,但看到石碾四周观看的人越聚越多,叽叽喳喳,不好意思再下来。
这时,西股道上,一列火车从南边呼啸开来。车头上的司机向这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车过去时,他怪笑着,回过头去,像使坏一样鸣笛了一声。
春妮退无退路,她抬脚沿着石渣边缘向北走,刚走几步,就是铁路桥,也就是桥牌编号为六一八的那个桥涵。这时,大家听到了北来列车嘟嘟的鸣笛声。大家在下面喊叫,车来了,快下来!
春妮转脸看了大家一眼,没有停止,与火车相对而行。鸣笛声再次响起,她已轻松踏过了石桥,还向前走了十多米,又停了下来,人们悬着的心才算稍落。
来的是一列客车,车头浓烟滚滚,后面绿闪闪的。人们凝视着火车,站在石渣外的春妮,面对驶过的火车,注视着,脚步跟进着。顺车风卷起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挠了挠。
春妮倒在石渣上的时候,徐行正在盯着她观看。他站在铁路底下二十米界桩的旁边。界桩的四周被种地心切的人家开成了菜地,白黑相间的界桩像长在菜畦中间一株壮硕的莴苣。叶子被掰掉,顶子已削平。身上还绑着矫正豆角架的拉绳。
春妮倒地时,客车还有四节车厢没有通过。这是徐行事后说的,也与其它目击者说法一致的相同:春妮没有主动去碰火车,是火车巨大的气流将她吸附过去,造成的伤害。
众人跑上铁路。见春妮斜趴在石渣上,一条腿倒勾,一腿卷曲着,眼半合着,面朝火车驶去的方向,像睡着了。有人试了试,没有了气息。外形看不出有伤,唯额头上长出了一个儿童拳头大小的包,包的中间有一蛇痕紫印,没有破皮。
村里来人,不多长时间,铁路派出所大家都叫他机枪腿的瘦高个公安和老却坐着三轮摩托来到现场。
大家七嘴八舌,议论着死者。机枪腿拍照并做着记录。公安了解情况并得出含混的结论:可能是一起自杀事件。
人命关天,火车怎么不停?有人问。
你们看,这里铁路正朝西南慢转弯,车头后两节以后的部分,司机根本看不见。机枪腿说着,给村干部用手势做着解释。
在老却留下看守尸首时,就跟徐行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老却抱怨众人提到了他通过时,没有强赶死者下火车道,是告他的状,坏他的事。
老却的确忙。如果你不劝,兴许她走远了,错过这场灾难呢。徐行不无恶意地说。
你,你这人,说这话,是血口喷我,想害我。是人话吗?老却暴跳如雷,脖子青筋道道,汗流浃背,几乎要打架。
铁路又没封闭,我巡道,只管活的,不管死的。我管行车安全,管劝慰。识劝的劝,不识劝的,嗯嗯,我也没办法。来,兄弟爷们,都帮忙,都帮忙,帮着将死者抬到铁路桥洞口,那里有过桥风,少让她油煎火燎的晒天阳。都积点德吧,乡亲们。哎,这孩子,你就这么想不开呢?刚才我过去时,还是活蹦乱跳的,转眼,唉,唉------
从以后的传闻中,我知道了不少有关老却和徐行互找麻烦的事。还知道,春妮死后被其家人因怨恨,谩骂和虐尸的情节。这些都是老却和徐行传开的。
传说,春妮的家人找来时,她娘照着她的脸,烀了三巴掌,让热蒸笼下接近腐败的脸和脖子顿时肿胀起来。前额头如蛇痕的地方已变黑鼓胀。因外力震动,皮破浸出血水,顺着眉毛打着小旋儿往下流,灌进耳朵。
提着棍子的哥哥赶来时,又照着她的腿抡了一棍,踢了几脚。他哥扬言要把她抛到微山湖喂鱼。被哭得撕心裂肺的叔婶强留下来。叔婶没有闺女,把她当成宝贝,棺材都是他们操办的。要说叔婶疼她,我能相信,曾经几次,我让她拿给家里的鱼,她不敢交到家里,都私底下送给了叔婶。
还有一个消息比较可靠,我那两间草房,是众人在玉米地里挥汗如雨埋葬春妮时,恼羞成怒的哥哥扛着洋镐刨倒的。累得气喘嘘嘘的春妮哥哥,拆了屋还不死心,又将上回拽上岸的旧船,劈了个稀巴烂。杀红了眼的他,砸烂了压水井,石臼后,不能解气,还四面巡睃,希望见到我,来个脑袋开瓢。
我被埋在这风水宝地,没有寂寞和遗憾。在这里,我再次感谢这里的乡亲。感谢天天去我坟头尿尿的朋友徐行。他来这里时,我热泪盈眶。但不能与他近身,很是遗憾。
我活着时,以为鬼魔无所不能,死后才明白,鬼是人心目中自我描述的东西。它对人世间的一切,最是无能为力。比如,我想帮助徐行,指导他寻找地下财物的准确位置,没法通知他。我想提醒他,撒尿时,如果再用大点劲,能冲出一块宝物,也只能干着急。另一个,我痴心妄想,溜达到春妮的坟前时,想让她知道,我常来找她。也痴心妄想让她跟众人议论的一样,学那梁山伯,坟子突然裂缝,让我闪身进去,没法办到。
春妮是被南去漂亮的客车带走了性命,我则被丑陋如牛的北上的运煤车卷走魂灵。有人说我是愚蠢无能的窝囊花痴,为情所迷,办出憨种事的又一血案典型。
于是,我东瞧瞧,西看看。人笑我痴,我笑他不懂。
铁路封闭了,接着,又改成了电气化,没有鸣笛声了。东方红牌蒸汽机车先由东风牌内燃机车头替代,又换成了电器驱动的和谐号。风驰电掣般一闪而过,由排山倒海般的霹雳噪音,变成今天的悄无声息。
如今,铁路上伤人,不但不赔赏,只要人还活着,还要拘留。因为铁道法规定,擅自上铁路是违法行为。铁路上寻死涉嫌犯法,死者相当于自罚了断。如今,或许社会保障有力,公路上的流浪汉少了。唯有时碰见虔诚的宗教徒,露出带血的膝头,或膝盖绑着鞋底,匍匐着,几步一拜,磕头捣蒜,或南或北,向着心目中的圣城进发。
我白天看车辆,笑看为各种利益而忙禄的人流。晚上,仰望星空,看月圆月缺,看星转斗移的四季更迭。春露打湿了植被茂密的坟头,秋霜尽染着构树的绿叶。
除了铁路公路和水路的噪杂,近来,每星月当空,我昂首天际,清楚地看到,苍穹上的飞机,闪着红灯,白灯,在我的头顶上胜似闲庭信步,密度比通行火车的频率要高。
让人搞不懂的是,国道和铁路旁,几个连绵的小山,是全国有名的稀山稀土矿。它的上空,被开辟成航空专线,成了奇闻。让议论多年的伪命题,用事实给推翻——稀土放射,并不影响航班。也让此地不宜居住的邪说歪传,就此破产。这里围山而居近万人口古村落里的百岁老人,超过两位数,已引起有关放射与养生矛盾话题的搁置。面对反常,让多方受气的专家,集体噤声。
有人大胆设想,利用这一独特优势,兴建改建旅游民俗村,让它变为养生圣地,成为第二个巴马村。
我死后,我的哥嫂和侄子多次来过这里,在我的坟前烧化纸钱。次数多了,开始商量着给我迁坟的打算。
他们的船队经常来这里装货。等着过船闸和配货的时间,跟车来看我。亲人的热泪是真实的,我看在眼里,泪水心中流。阴阳两隔,我望着他们,恨没法亲近。
亲人啊,你们千万不要再为我操心,我爱这里。这一支洪姓人,头枕着马山,脚蹬着辽阔的大湖,不远处,还埋葬着我心爱的姑娘,就在这里千秋万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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