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朱恒勋 ‖ 湖畔遗愿
微山湖的水涨了又落,芦苇青了又黄,湖西沿朱家村的四奶奶把一辈子都熬进了这湖光山色里。她总说自己是块被湖水泡透的老砖,垒过六个儿子的家,最后却没给自己留个地落脚。
民国三十一年嫁进朱家时,四奶奶还是梳着双丫鬏的姑娘。那时兵荒马乱,地里长不出像样的庄稼,灶台上的铁锅三天两头见底。她一口气生了十二个娃,到头来只保住六个带把的。“对半收,命硬的才能留下来。” 四奶奶摸着最小的老六的头,眼神里是劫后余生的恍惚。
四爷爷走得早,下葬那天,坟头的新土还冒着热气,他就把三个没成家的儿子丢给了四奶奶。“为人父母,得看着娃们都扎下根。”这是四爷爷咽气前的话,四奶奶把它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成了往后几十年奋斗的终极目标。她白天在湖里捞鱼摸虾扒莲藕,夜里就着油灯编苇席纳鞋底,硬是把老四、老五的彩礼钱一分一厘攒了出来。红绸子裹着的聘礼送出去那天,四奶奶的指关节肿得像湖边老柳树根,她却笑着说:“又了一桩心事。”
可轮到老六时,四奶奶真的扛不住了。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朱家村,彩礼从布匹粮食变成了“三转一响”(自行车、缝纫机、手表、收音机)三间瓦房,后来又加码到冰箱、彩电、摩托车。老六站在湖边,看着邻村小伙骑着“幸福125”摩托载着姑娘经过,下巴上的胡茬子扎得自己生疼。“娘,我不娶了,咱不折腾了。” 他闷头扒拉着碗里的红薯稀饭,声音比湖底的淤泥还沉。
四奶奶没说话,第二天开始就颠着小脚跑遍了周边村落。媒婆们见了她就躲,都说“朱家老六穷得叮当响,谁家姑娘肯跳火坑”。直到李庄的媒人带来消息,说有户人家愿意把女儿许配给老六,只是姑娘眼盲,还得老六“倒插门”。四奶奶攥着口袋里仅剩的几块钱,牙一咬:“倒插门就倒插门,只要孩子有个家。”
她卖掉了住了大半辈子的土坯房。那房子是四爷亲手盖的,梁上还刻着他们新婚时的名字,木缝里嵌着几十年的炊烟味。搬东西那天,四奶奶摸着斑驳的木梁来回摩挲,手指抚过“朱”“王”两个刻字,眼泪砸在积灰的地面上,流下几滴湿痕。换来的钱给老六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扯了块红布做新衣裳,剩下的都塞给了亲家。老六入赘那天,穿着袖口挽了两圈的新衣服,对着四奶奶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渗出血印:“娘,我对不起你。”四奶奶扭过脸,抹了把眼睛,湖里的风卷着芦苇絮扑过来,把她的白发吹得像团乱蓬蓬的棉絮。
把最后一个儿子送出家门,四奶奶的日子就空了。老大的儿子要盖婚房,天天堵着门催首付,他整日在砖窑厂搬砖,累得直不起腰,哪还有心思顾得上老娘;老二的闺女要考大学,补课费、资料费堆成了山,他忙着在湖里捕鱼卖钱,半年都没踏过四奶奶住的窝棚门槛;老三更实在,说“先顾好自己的小家,才有力气管大家”,把攒的钱全投进了儿子的农资店;老四是被发小骗着签了担保,稀里糊涂卷进骗贷案,蹲在牢里三年了,每次回信都写“娘,等我出去养你”,字迹歪歪扭扭;老五的孙子要上私立幼儿园,光报名费就够他扒半年苇子,政府发的每月一百二十块养老金,他领到手就揣兜里去幼儿园缴了费,每次见了四奶奶都躲着走。
四奶奶没地方去,就在湖边的护林窝棚住了下来。窝棚是用湖泥砌的墙,湖草苫的顶,下雨天漏得能养鱼,她就找了块塑料布搭在床头,夜里听着雨砸在塑料布上“噼啪”响,倒比空落落的土坯房热闹些。她白天拄着棍子挨家讨口饭,遇上谁家做了贴饼子,能多讨两块揣在怀里当晚饭;夜里就摸着枕头底下的布包发呆,里面是六个儿子小时候穿的百家衣碎片,有老大的粗布袖口,有老六的碎花补丁,都被她摩挲得变了颜色。
那年冬天来得早,微山湖结了薄冰,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四奶奶咳嗽得直不起腰,蜷缩在窝棚里烧着枯树枝取暖,火苗小得像萤火虫。有天煤矿勘察队路过,见窝棚里没动静,扒开结冰的茅草才发现她烧得糊涂,嘴里还念叨着“老六的新衣裳”。消息传到朱家村,老大撂下砖窑的活跑过来,老二从渔船上跳下来时崴了脚,老三锁了农资店的门,老四托管教捎了话“求哥几个好好送娘”,老五揣着刚领的养老金红着眼眶赶过来,四奶奶已经气若游丝。
按村里的规矩,老人应该寿终正寝在自家堂屋。老大把四奶奶抱回老房子,灵堂都搭好了,白幡在风里飘着,她却迟迟不肯闭眼。儿孙们围在床边,一个个低着头,老大的手上还沾着砖灰,老二的裤脚滴着湖水,老五攥着养老金的手直发抖,没人敢说话。直到日头偏西,远处传来三轮车“突突”的声音,老六闯进门就扑在床前:“娘!我来了!”
四奶奶的眼睛猛地睁开了,浑浊的瞳孔里闪过一丝光亮。她颤巍巍地抬起手,摸索着抓住老六的手腕,又扫过床边的五个儿子,目光在老大沾灰的手上停了停,在老五攥紧的拳头上顿了顿,最后落在躲在后面的孙子们身上,嘴唇动了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不怕我儿把我饿,只怕我孙饿我儿啊……”
话音落,手无力地垂下去,落在枕头边的百家布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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