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清宁 ‖ 母亲的爱情父亲的疼
1960年秋,父亲高小毕业后,未能升入更高一级的学校读书,个把月的时间里,一个人闷闷不乐,精神萎靡不振。爷爷开导他说:“你也知道,咱这个样子的家庭,就咱爷俩过,你考上了,咱家也没有钱供你读书,考不上,回家挣工分,安稳当个社员吧。”
父亲也知道爷爷的难处,他三岁时,奶奶因病去世,爷爷拉扯姑姑和他不容易,日子过得吃了上顿没下顿,所以父亲才拼命学习,求得出人头地的机会。没想到,自己这么努力学习,没有考上初中,只好认命,老老实实回家种地。
那个时代的高小生很稀罕,一个大队也就有那么三五个人。老支书看父亲年龄还小,又有文化,就让他在我们生产队里当记工员。
十六岁的父亲,满怀他那个时代的政治热情,拼命努力,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社会主义建设事业。春种、夏收、秋收外,还要开展冬季大干活动,挖河沟、打水库等等,父亲除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外,重活累活抢在前头,社员们无不称赞他的朴实能干。1962年冬天,18岁的父亲担任了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引来全村人的啧啧称赞!
那个时代的农村,十七八岁提亲是在正常不过的事。父亲虽然特别优秀,但是家里太穷,又没一个女老的持家,况且,住的还是两间的小房子,没有媒人愿意给这样的家庭来提亲说媒。1961年的年底,爷爷托舅老爷说亲,舅老爷费了不少口舌和礼品,他本村有姓王的一户人家,终于同意来我父亲过来相亲。
我们老家的风俗,如果是第一次相亲,必须是男方提着礼物去女方家,这样显得尊重女方,以示诚心。先去女方家不难,难的是买礼品的钱没有。爷爷好说歹说,借了三四家的钱,终于买了当时流行的炒糖、饼干、蜜三刀、姜丝四样礼品。又请了父亲本家的一位嫂子陪着,选了一个黄道吉日,父亲忐忑不安地上路了。
本家嫂子是过来人,一路上交代着父亲相亲注意的事项,怎么给人家点烟,怎么端茶,怎么接话等等诸多细节,父亲仔细听着,一一记在心里。
家庭聚会,拉闲呱的时候,说起第一次见母亲的情景,这是父亲经常提起的话题。姥爷家,除姥姥外,还有五个舅舅和一个大姨和母亲,虽然三间正房,两家配房,但都是住的满满当当。那时候,大姨已经出嫁,大舅刚刚部队复员回家,准备和大舅妈结婚。因为住的太紧张,家里又缺吃少喝,姥爷也是想早早把母亲嫁出去。
父亲迈进姥爷家门时,第一眼就看到母亲蹲在地上洗衣服,几个舅舅们替换下来的脏衣服堆在地上,好大一摞。母亲看到父亲来了,慌忙站起了,丢掉正在洗着的衣服,甩着手上的水,忙着给父亲拿凳子倒水。
大舅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仔细盘问着父亲的情况,不时吸着父亲递过来的烟,然后加重语气“嗯、嗯”地回应着,以显示他的威严和身份。二舅三舅去生产队干活去了,家里的四舅五舅两个人,围在父亲身边,嘻嘻哈哈地看着有些局促的父亲,不时地插话。母亲看到父亲有些胆怯局促的样子,连忙把两位舅舅轰跑,父亲母亲这才有简短的几句交谈。
从我记事起,母亲经常提到我们这个家的不容易,特别是母亲第一次相亲来到我家时,看到那两间破旧的正房,心里凉了半截。好在母亲再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感觉他文质彬彬的身上,散发着些许的儒雅气质,这让母亲心动不已。和父亲简单交流后,母亲认定父亲不是一般人,和村里那些年轻社员有着特殊的区别,横下一条心,同意了这门亲事。母亲觉得父亲是一个吃苦能干的人,跟着这样的人生活,不怕苦日子熬不出头。
1963年暮春时节,天是晴朗的,碧绿的天空湛蓝着特别的美;风是香甜的,夹裹着母亲对父亲的那一份喜爱;心里是甜蜜的,憧憬着对新生活的美好期盼,带着大舅从部队复员带回来的一床被子,权做嫁妆,嫁到我们家,与一穷二白的父亲开启了新的生活。
姑姑出嫁早,婆家在几十里外的一个小村,再加上交通不方便,所以,她也很少回娘家。家里就爷爷和父亲两个男人,在洗洗补补,打理院落方面总是比有女主人的家庭差一些。母亲嫁到我们家后,把锅碗瓢盆刷洗得干干净净,院落规整得利利索索。爷爷看着焕然一新的小院,对父亲说:“这媳妇利索劲,看样子,过日子是把好手!”
父亲把这话传给母亲,母亲说:“咱家里有没有什么累赘,三个大劳力拼命干,不信过不上好日子!”
母亲一门心思想让这个家有个大的改观,心气高,过日子心切,各方面省吃俭用不说,在队里干活,总是捡最重的,这样可以多挣一些工分。割麦子,母亲总是比别人多要一垄。热辣辣的太阳下,母亲弯着腰,手里的镰刀不停地闪着光,手起刀落,一大片麦秆倒地,那个干净利落劲,懂行的老把式直夸母亲是个割麦的行家里手。一上午下来,落下许多男劳力不说,她竟然第一个割到地头。社员们看在眼里,不由地赞叹到:“想不到这个新媳妇这么厉害呀,男爷们都割不过她。”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伙坐在地头休息,有几个不服气的年轻小伙,要和母亲一比高低。父亲是队长,不好说什么。就有年龄大的老人主持分麦垄,天傍黑收工的时候,母亲的麦垄比那几个比试的小伙子超出一大截。那几个小伙子双手抱拳对着母亲说:“大婶子,俺们是服气了!”
此后,母亲在生产队里名声大振,都知道她是个能出力的人。
为增加家庭收入,换一点零花钱,第二年开春,母亲赊了小鸡小鸭,借钱买了一只小山羊。原本清冷的农家小院,有了鸡鸭的欢叫,有了山羊的咩咩声。从小失去母爱的父亲,第一次感受到家庭的温馨,从母亲的一言一行和举手投足中,感受到爱的力量和母爱的温情。
由于父亲在各方面表现特别优秀,1963年年底,被上级抽调到微山县“社教工作队”工作。临出发的那天,母亲泪眼婆娑地拉着父亲发手:“上级信任咱,安排你去新的工作岗位,一定要珍惜这样的机会,好好工作,家里的一切不用你操心。”
父亲只是紧紧握着母亲粗糙的手说:“这几年累你了,看看这双手,就知道你吃了多少苦。”
“你只要能干出一番成绩来,早早晚晚有出人头地的那一天,为了这个家,我就是吃再多的苦,也心甘情愿!”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那两间老屋是温馨的港湾。从我在哇哇坠地的那一刻起,注定对老屋的怀念是刻骨铭心的,一辈子忘不掉的。我在屋门口晒暖,那时的阳光多暖呀,柔柔的阳光,一动不动,散发着阳光的香味。如今,父母亲商量着要把它推倒,重新翻盖一口新屋。在昏暗的灯光下,父亲给请来的帮工发着烟,商量着盖屋的用料和细节。
看得出来母亲那欣喜的样子,她挨个给帮工倒茶,还不时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然后,烧了一锅鸡蛋汤,请帮工们拿定盖屋方案的最后一些细节。
那一晚,我跟着盖屋的帮工们沾光,第一次喝到了最香的鸡蛋汤。
在农村,特别是盖新屋,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大事,也是一个男人必须经历成长的过程。父亲特别上心,这是他这一辈子中,盖的第一口新房子,所以,在各个方面想的特别周全。那时候,盖屋还是用泥土挑起来的墙,费工费力不说,找到挑墙的好师傅,也特别难。父亲在外地工作,盖房子期间,也是隔三差五来看看。爷爷年龄大了,这些事也帮不上忙,一切事务,几乎都是母亲一个人忙活。
新房子开春动工,从打地基开始,到挑泥墙,再到上梁完工,没有风,没有雨,一切都那么顺利。一个月下来,母亲拾掇散活,还要给盖屋的人做饭,夜里还要照看盖屋的木料,几天下来,身上瘦了,脸更黑了。记得上梁那天中午,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时,母亲不停地擦拭着眼中的泪水,嘴角跷起幸福的笑容。
那天晚上,请盖屋的人喝完工酒,母亲破天荒地喝了两大杯白酒。工头对父亲说:“孩子他娘吃苦了,你不在家,这一天天的,她就是当个爷们用呀!”
父亲眼里含着泪,只是一个劲给帮工们递烟敬酒,说着感谢的话。我知道,这是他在用另一种方式来感谢母亲的付出,对于母亲的爱,他不善于表达,只是深深埋藏在自己心里。
1968年夏天,父亲的工作有了新的变动,经过几年的临时帮忙后,被正式录用为一名国家公职人员,到离家六十里外的看庄公社工作。听到这样的消息,母亲自然是特别高兴。为此,母亲专门到镇上的缝纫店,给父亲做了一件中山装。
父亲出远门任职的那天,母亲早早醒来,起床到厨屋,特意为父亲包了一碗水饺。等父亲起床洗脸时,母亲已经把热气腾腾的水饺端到桌上。母亲柔情地看着父亲:“咱老家的风俗,起脚饺子落脚面,吃了这碗饺子,希望你在外面交好运,工作顺顺当当。”
父亲只是吃了几个水饺,把大半碗水饺推给母亲:“我不饿,剩下的你吃吧。只是我这一走,家里的重活累活,又让你一个人干了。”
母亲假装不在乎的样子,说:“也没有多少重活,都习惯了,家中里里外外的事不用你担心,我一个人能处理好的!”
要出门了,母亲给父亲穿上那件崭新的中山装,前前后后仔细看了一遍,高兴地说:“正好合身,人是衣裳马是鞍,你在外工作,要穿得板板正正的,别让人家看不起咱。”
父亲微微笑着,不说话。
父亲推起自行车,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母亲拽了一下父亲的衣角:“路上慢一些骑。”
“放心吧,没事。我估计,刚去新的单位,工作上面的事,肯定忙一些。等不忙了,我凑个星期天就回来,几十里路,不算远。”
出门,拐弯。看着父亲那长长的一挥手,母亲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慢慢消失在村口大路的人流中,直到变成一个晃动的黑点,才恋恋不舍地回家,一转身,已是泪流满面。
1972年春节前夕,二弟出生了,给我们这个家庭有带来更多的喜悦。父亲的工作也特别顺利,父母的爱情、家庭、事业都处在人生最美好的一个时期。可天有不测风云,就在1973年的5月份,在菜园里种菜的母亲突然变得疯疯癫癫起来,看见人不是打就是骂,邻居们也感到特别突然,连忙捎口信告诉了父亲。
等父亲回到家的时候,狂躁的母亲被邻居们照看着,慢慢进入梦乡。
听到这个消息后,大舅二舅也赶来看望母亲。从舅舅们口中才得知,姥姥也曾经有过这样的病,十里八乡的乱跑,疯疯癫癫了十多年,她老人家最后临走时,也没有治好这个毛病。
父亲和舅舅们商量给母亲治病的事,因为父亲就他弟兄一个,前年爷爷刚去世,家里也没有什么亲近的人了,父亲决定把母亲带到他工作的地方,以便于照看母亲的病情。
于是,母亲和我以及二弟,跟着父亲来到他所在的工作驻地生活。
二弟才出生没有几个月,母亲竟然得上这样的毛病,父亲心急火燎,千方百计找偏方找医生,恨不得马上治好母亲的病情。不论是白天还是晚上,父亲熬着一副副中药,端给母亲时,她不是摔碗,就是拒绝喝药。每当这个时候,父亲总是好言相劝,细声细语和母亲说着话,直到母亲咽下父亲一勺勺喂进她嘴里的中药,紧张的父亲才有喘口气的机会。
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中秋节前几天的一个周末,住在学校的家属们忙着买菜,准备过节的东西。我陪着母亲在操场的树下乘凉,操场里还有几个小孩在追逐打闹着,飞快地从母亲身边跑过。突然,母亲转过脸来对我说:“这是哪里呀?这可不是我们的家呀!”
到现在,我还记得母亲那惊愕的面容,初秋的阳光照在母亲的脸上,虽然有些病态的白,但我感到她发自内心的自然表情,那是最真实的母亲,病情好了的母亲!
我顾不得和母亲说话,转身大喊着:“大大,大大,俺娘好了,你快来看看!”
父亲放下正在做饭的菜刀,从厨房里飞奔而来,老远张开手臂,紧紧把母亲搂在怀里,胡乱吻了母亲一下,用颤抖的声音忙不迭地喊着母亲的名字:“计兰,是你吗?好了吗?你感觉是好了吗?”
父亲赶紧把母亲领进屋里,母亲突然放声大哭:“我这是怎么啦?”
父亲眼里含着泪花:“计兰,你这是好了呀!”
2021年的二月二,是龙抬头的好日子,父母搬到了有电梯的新房。一个月后,我去父母那里送菜,母亲偷偷把我拉到楼道里说:“我这几天一早起床,就看你父亲蜷缩在床上,身子好像变得比原来小一些了,脸上也消瘦很多,我担心是什么不好的病,你们领他去医院看看。”
我对父亲说去医院检查的事,他感觉良好,坚持不去,我也只好作罢。
母亲的担心是对的,等到父亲感觉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去医院检查,犹如一个晴天霹雳砸在我头上,父亲确诊食道癌晚期!
大夫立刻安排住院,然后是做各项功能检查,化验的结果很不理想:血小板极低,需要以最快时间打白蛋白,其他各项器官衰竭。我看着消瘦的父亲,心里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父亲住院第一晚,我去看他是时候,他睡着了,二弟告诉我说:父亲刚才把家族叔伯弟兄的排序又说了一遍,家族以前的老事捋了一遍,估计感觉他快不行了,是在交代后事吧?
我看着父亲熟睡中的父亲,那突然消瘦的脸庞,就一眼,忍不住泪水哗哗流下来。
父母一辈子没有女儿,父亲生病后,我们弟兄三个既当儿子又当女儿来照顾老爷子。我在医院陪护的几天里,曾经偷偷拍下父亲许多照片和视频,如今,我心痛地却不敢打开来看,害怕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会让我痛不欲生!
父亲走的头一天晚上,他反复交代我,想喝我们老家那种带糊味的老粥。医院食堂里没有,我在美团挨个寻找,最后找到了一家。我拿给父亲喝的时候,父亲说:“粥有点凉,也不是老家的那个味道。”
我不敢看父亲的脸色,内心无奈而又愧疚,父亲想喝一口热粥的要求,我竟然做不到!我还能有什么用处啊!
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弟买到了父亲想喝的那样的糊味粥。母亲把一小勺粥喂到父亲嘴边的那一刻,父亲轻轻蠕动着嘴唇,说:“就是这样的味,好喝。”
母亲含着泪,扭过头去。哽咽地说:“好喝就多喝一点!”
父亲一口气喝了半小碗粥,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出这么多饭,我们都替父亲高兴。可是,就在父亲喝完粥不到一小时后,老父亲突然说了一句不舒服,头轻轻一歪,就不幸驾鹤西去了!
按照父亲的遗愿,要送他老人家回老家停丧。上午八点多出医院门的时候,阴冷的天气透着刺骨的寒气。一夜的西北风,厚厚的霜花把树叶、路两边的野草裹得严严实实,那一路的白霜啊,从医院一直延绵到老家的村口,一遍遍刺痛着我的双眼。我坐在灵车里,不敢放开父亲的手,每看到一个路口、拐弯处和有桥的路面,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对他轻声喊着:“大大,我们回家了!”
喊一句,那就是在我的心上锥一针,那样的痛,怎能言说啊!
父母的爱情,一晃六十年,因父亲的离去,母亲对父亲的那般爱戛然而止。剩下的岁月里,是母亲无望的等待和锥心的回忆。这漫长美好的岁月里,有他们的甜蜜,有互相的鼓励和包容,更有为这个小家庭共同努力的汗水。他们那一个时代的爱情,不善表达,却蕴藏在点点滴滴的细节里,氤氲在柴米油盐锅碗瓢盆的交响曲中。
其实,我真切地感到,父母的爱情,都是在对方关切的目光中,那目光里,有母亲最浪漫的爱情,有父亲对他所爱之人的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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