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余志勤 ‖ 悠悠夏日长
夏天从光中升起。
起初,光是利刃的刀尖,一点一点刺向窗帘,帘上的蔷薇便开了。凹凸的纹路,使得光有了大体的形状。然后,光越堆越厚,积在了窗外,成为一片海。
窗户是近海口,分出一道光的支流。
光源源不断流入房间,沙发皮面,不锈钢支架,果盘,白色相框,台灯,这些现代文明的产物,在透亮的海里真心实意地翻译着晨光,比春日的光更明亮、厚实、饱满,也更单纯——光只是光,不带风,不带香,不带修辞,猛地打在各种物件上。遇到旧陶器,就荡出一片活泼泼的阴影,遇到隔夜的花,就轻轻跃过,在有些萎黄的花瓣上留下敏捷的脚印。
光带着温热,像新浴后的身体,洁净,生动,新鲜,光滑。这是海滩退潮后的身体,一大片金黄沙子给人的触感。你可以用手捧起沙子,却捧不起任何一片光。或者光无需你捧。它在你的任何地方。你能用手、脚、四肢去触摸,用眼睛去看见,用耳朵去听见:光在踮脚,在攀爬,在挤压,蹑手蹑脚地猫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夏天一到,人就像安上了自动发条,只要感知到光的涤荡,就会主动醒来,利落地翻身起床,一点冬日早起时的挣扎也没有。也没了春困。人变得跟季节一样精神抖擞。
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影子跟着不断变化:时而在墙,时而在地,时长时短,时瘦时胖,时而铺于茶几上,时而藏于书缝间,既受制于我,又脱离于我。光是灵媒,连接着我和影。如果不是夏日的光如此直接明了,我便无法发现影的存在。我们原本一起沉在海底。现在,借助光,我们像鲸鱼一样跃出了水面。
想到了这届高三学生即将毕业,教龄又将在这个夏天增添一笔,就像增添白发、皱纹一般自然,心里有种难言的失落,或者充实。
趴在窗台上,我看到了更高处的光,正从刺槐树冠处往下坠,形成了一道光的瀑布。瀑布四溅,无声胜有声,光在叶间暗流,像观念在脑海里流淌,一刻不停,又无法说得清楚。我们凝视着光,不仅仅是看见光,或许还看见了我们并没认知到的某种神秘力量。
一点光的瀑布飞溅到我的心上,我感到一阵细微的战栗——只有夏天的光,能这般透亮无畏,径直穿透云层,将清晨提前。
还不到六点半,光就唤醒了新的一天。
哦,今天,我将给这届学生上最后一堂课。今天之后,他们将奔赴考场,奔向天涯海角。我们或许将永不相见。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会偶然念及我吗?我还会记得他们每个人的模样吗?我们的相遇始于夏末,我们的别离也始于夏初:于我的职业而言,夏日相当于人生的另一计时单位,一个个夏日连缀成一个教师的人生图景。
某个夏天的经历,可能只是某个人经历的一部分,而无数个夏天的经历连缀起来,就合成一个人的简史。
也可以说,夏日是我人生的一个线头,一拉扯,就能扯出长长的故事。
今年的线头即将被掐断,故事就要滚到时间的角落里了。
披上光的外衣,下楼,光里的人声越来越多,每个音后似乎都拖着一道光的尾巴,如果把听到的声音连缀起来,或许能网住每日偷偷溜走的光阴吧。
抑或,终究还是会溜走的,所有的网都有洞,只是洞大洞小罢了。
快到小吃店时,我看见了那个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被另一个年轻一点的太婆推着。轮椅上的老太婆头发全白了,光在她的发丝上跳跃——这光无情啊,肯定曾经也这么热烈地在她的满头黑发上跳跃过吧。她满脸皱纹,照在脸上的光似乎也有了褶皱。然后是她的腿,我从来没看过这么细的腿,比我的手腕还细。光落在腿上时似乎有点犹豫,不敢太重,怕把腿压碎了。年轻的太婆买了豆浆,插了吸管,递给坐在轮椅上的老太婆,不敢丝毫怠慢,似乎怕一慢,自己也被夏天的光淹没了。
我点了豆浆、油条,坐在小叶榕的阴影里,不让光捉住。
身材敦实的老板却喜欢站在光中,将手里的面团细细地扯了,扔入油锅。油条就滋滋地唱,比老板的笑声更欢快,比食客的砸吧声更干脆。这一幕,让人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天光是为这家路边摊越来越亮的——生活之光会照耀普天下的任何一个人:胖硕慈祥的老板,老的少的站着的坐着的食客,还有我,一个面临离别、沉浸在伤感中的人。虽然离别的伤感每三年都会如约而至,但又像每天升起的光一样新鲜,耀眼,让人无处遁身。
吃完油条,起身,走出小叶榕的阴影,我完全在光的世界中了——这浩瀚的、无边际的光,把每个人都变成了城市汪洋里漫溯的鱼:温暖,敏感,充满渴望,本能地游呀游,游向夏天的浅滩。
我的终点是学校。
这一天,注定是安静又忙碌的一天。照例是四节课。照例有学生来问题,他们不是真问解题方法,只是需要我的肯定,还有安慰。教室里安了空调,离开时,身上还是黏答答的。很难想象,以前没空调时,是怎么在讲台上汗如雨下,熬过一个个夏天的?猛地又想起了那些年,那些曾经和我一起坐在夏天里的人,现在何处呢?他们会在流汗时,或者吹着空调时,怀想起某年夏天吗?
晚自习铃声响起,天光还没有暗下去的意思。到处透透亮亮的,太阳似乎忘记落山了,即便站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也能感觉到暑热攒着劲往外冒,扑在脚杆上腿上脖颈上脸上——被热风包裹的身体开始发胀。
夕阳作为一天的尾声,如同诗歌的结尾,具有升华时间的意义。我拿着书,穿过落日余晖,轻轻推开教室门,端坐在讲台上。端坐时,这一天,于夏天的意义更鲜明了些。
台下的学生们,照例奋笔疾书,他们需要用迅捷的动作去征服夏天。教室里的世界,照例安静、紧张。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突然,一股幽幽的栀子花香,像十来个调皮的孩子,在窗外咯咯咯地笑着。笑声在你抬头时又不见了。低头时,却又趴在窗台上笑。不止我,还有另外几个学生也抬起了头。花香让他们暂时忘却了高三学生的身份,也成了一个孩子——对窗外的世界产生了兴趣。
我走向窗边,什么也没有!花朵们藏在一排生长了十多年的小叶榕树影里。当初建校时,不知是谁想到在教学楼周围全种上了栀子花。这下好了,每到高三毕业季,学校就荡漾在栀子花香里。每个人身上都能闻到栀子花的气息,淡白色的、忧伤的味道。花开意味着别离,对学生来说,别离中又夹杂着亢奋:马上就高考了,就可以奔向自由和远方了。对我来说,栀子花是时间之花,一个教师的盛年就是在一年又一年花香里悄然而逝的:我已在夏天送走了七届学生;再在夏天送走五届学生,就可以退休了。
下课后,我特意走到了浅水池旁,果真看见了几朵羞涩的白花,即便在朦胧的灯光下,它们洁白的脸庞照例清新淡雅。古诗里的栀子花被种在江边溪头山谷庭院,被人一遍遍称颂着雪魄冰花的精神。此时,我走向花,更多却是冲着花香去的——这清雅的味道,需在路灯亮起,喧嚣渐散之时才能嗅着。白日里,你从浅水池旁经过,未必会注意到盛开的花,因为栀子花从不争奇斗艳,它照例是静静地开:轻轻地冒出一朵,再轻轻地开出另一朵。不会一下全开完。所以无论你什么时候望去,栀子花都算不上热闹。一些花开了,另一些就枯了。枯了的花淡了味道,散了形状,可依旧立在青枝上——竟让人生出一丝难言的伤感。说不清为什么,就像看见了一群少女的心事,模模糊糊的,可一种别样的美也在这模糊的纯洁里孕育。
等不到栀子花全部凋零,坐在教室里的他们,就会拖着行李离开校园了——我们的师生缘分也就此结束。届时,夏天将变得空荡,且没有什么能塞满它。这个夏天的形状,依旧是从前夏天的形状:圆,中空,可容纳无数人同时穿过,如同无数的水穿过水。
高考一完,高三学生们就全离校了,但学校的工作并没就此结束。我每隔一段时间需要值一次班。以前,总觉得这是个苦差,根本不想暑假时去学校值守,尤其是没了学生,不能站在讲台上,教师的身份似乎让人存疑——我也不喜欢校园里空荡荡的感觉。
不过,这个夏天有点不一样了。我改变了心意,愿意独自在校园里游荡——那是另一种人生经验。
从去年冬天起,我初次接触到了这种经验。高三课多,在学校里呆的时间长,为了消磨课余时间,没课的时候,我就会去操场散步。经过银杏大道时,我偶然发现学校里的荷塘很好看。荷塘不大,沿岸种了柳树、海棠、栾树,树干在冬日光秃秃的,荷的干枝枯叶也横在寂静的池水上,上下呼应,犹如一幅立体水墨画。我忍不住为荷塘拍了第一张照片。很快又来拍了几张。起先是无目的地拍。渐渐地,我开始换不同角度拍,换不同时间段拍。哪怕学生正经过荷塘往操场走,或者正诧异地盯着我又是蹲又是探身又是踮脚,我还是旁若无人地继续拍。拍着拍着,荷塘仿佛就住进了我的心田——我的心也跟着有了枯寂之感。偶遇细雨霏霏的日子,雨声打在枯荷上——别人创造出来的意境,也深深吸引着我。
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是真实的美还是幻想的美更打动我。但无论如何,荷塘让我心里生出了一个伟大的想法:迎接第一朵荷花的诞生。这个想法一旦产生,我竟像重新怀孕了般。我如同一个孕妇感受自己身体变化一样郑重地去感受着荷塘细微的变化。细微的变化,意味着很长一段时间荷塘都没什么变化。从冬到春,几乎要到春天结束,接近三月下旬了,荷塘才有了点动静,如同孕妇体内的胎动,只可意会的惊讶。胎动很快就过去了。只因我有过生育经验,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生命会快速成长,超过人的预期。
果真,接下来的日子,水面开始冒泡,一芽绿跟着冒出来了——就像你终于通过医生的超声波看到了孩子蜷缩着的一团身体。
这绿颇有象征意味:夏天正在浑浊的池塘里发育,和从前无数个夏天一样。
一连几天,荷塘不断变化着模样。绿色的小帽子越来越多,你还能看到水下荇草幽暗的根茎。
几个日头,一场透雨,荷塘就像孕妇的身体一样膨松了。
四月十八日,叶茎干齐齐冒出水面。
五月十九日,浮萍一池,绿叶摇曳,荷塘生机盎然。
五月二十四日,荷叶与荷叶间基本没了间隙,叶片更柔美了。
六月四日,第一朵荷花开了,白色花瓣,有一圈淡粉的花边。花朵旁还有一个粉白花苞,荷叶上能看见晶莹的水珠在滚动。
我几乎想冲到荷塘中央,吻上一吻这高洁优雅的孩子——仿佛这孩子真是由我孕育出来的一般。
教书二十年了,我第一次觉得自己跟学校空间本身也有着具体而微的联系。这感觉跟站在讲台上的感觉相似,又不完全相似。当我独自面对荷塘时,我从教师的身份里跳脱了出来,投入到了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中的我,不仅是教师,更是作为一个偶然发现了美的人而存在着。
学生离校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了。
六月八日,荷花越来越多。花苞越来越密。
六月十二日,一片云影倒映在池塘中。
这片荷,似乎是长在了天空上。亮光穿透一朵荷花的花瓣,每片花瓣都纯然是由光这种物质构成的。
六月十三日,靠近池塘边的荷花也陆续开了。我触摸到荷花丝绢状的花瓣,看见了金粉色的花蕊,连花蕊中的莲蓬也是金色的——像是傍晚时分的彩霞落在荷花里。荷花,果真是夏天的女儿,是它最偏爱的花。
连续好几天,蜀地气温超过了四十度了,原本要计划参加的培训也取消了,但我并没觉得特别失望,我想到了1854年的夏天,梭罗的夏天,也是一个多事之夏,他却从荷花的芬芳中找到了慰藉。他在日记中写到——
但终因这怡人的芬芳,我不会陡然之间对这个世界陷于绝望。
梭罗的话鼓舞了我,让我更喜欢眼前这片荷花了——这开在淤泥里的花,也开在时间之上,指引着凝视它的人们亲手解下时间的枷锁。一个人所经历的,或许其他人早就经历过了,但是,唯有亲身去经历,才能让作为个体的“我”获得意义,所以我非得继续写荷塘日记。
一边惦念着荷花,一边快速吃饭。出门时,天空的光多了几重颜色,幻化成一道道彩霞。沿毗河往学校走,霞光里的大地格外沉静——被光照耀了的大地,散发着植物的体香。最浓烈的清苦味来自艾草。艾草匍匐在泥滩上,离大地最近,或许它的味道里还藏着大地的记忆。对夏天的感受,非要正午的炎热散去,热浪臣服于风与草木之后,才可能慢慢明晰。进学校,紫荆花照例一串串地艳着,一树紫,一树白。白玉兰的叶子还在变化,每根枝头最顶端的叶最嫩,是黄绿色的,很小的一片,慢慢展开,最后变成巴掌大。杜仲的叶子,尤其是掉在地上的叶,红得透彻,像刷了一层亮漆。一只喜鹊,在柳树下,背对着我,翘着尾巴——它的尾巴像帆板,翘起来时是白色,尾巴放下时是黑色:它似乎在炫耀着翘尾巴的技能。喜鹊玩这个游戏玩了很久,我在心里也暗自欢喜了很久,没敢发出一点声音,怕打扰到它。
无论这个夏日,你们将奔向何方,无论接下来会又遇到一届什么样的学生,我都会继续站在讲台上教书,荷塘日记也要继续写下去:
七月八日,满池碧叶,半池荷花半池小莲蓬——一片欣欣然。
月亮升起,荷塘又是另一番模样:
白色荷花,闪耀着月光的质地。
我在纸上构建着另一重空间,把自己变成了第一人称叙述者。
这重空间不同于教室,但同样承载着我所经历过的时间:那些与我相遇的生命,见证了我的意义,他们的部分意义也同样保存在我这里——
如果我们想要追寻,某个夏天就会在我们的追寻里凸显出来。
顺着花香的台阶一步一步往前,等挪到花香边缘,就能听到黑夜的演奏了。
起先是单调的唧唧唧声,从各个角落袭来,塞满你的耳朵。没有高音低音长音尾音,只一个音阶,不断重复。渐渐地,你觉得枯燥乏味了,这世间多的是美妙的乐音,夏日晚上的虫鸣似乎不在其中。你想离开这个世界,却又有些犹豫,夜色里的耳朵似乎慢慢习惯了这恒定的音量——不是来自某只虫子,而是来自夜里无数的虫子,你看不见它们,它们也没看见你,但它们叫得欢,叫得夜都开始晃动不安。
我在夏虫的和声中足足站了两分钟,它们都没歇一口气,似乎生而为虫,就是为了夜晚自在而漫长的啼唱。这些隐匿着的生灵们,尽力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人懂,只要有一只虫子给以应和就行。或者无虫应和也行。
唧唧唧……这是一只虫子唱给自己听的旋律。唱给自己听,不需太复杂。单调的重复,正好!反复,反复,这就是一条虫的音乐观。
宇宙间一切有规则的激动,都有着一定的时间间隔,都是律动。
从虫鸣的律动里,你也能触摸到宇宙的精神。
许是风又暗暗送来了荷花的清香,许是月光为大地披上了柔和的薄纱,我竟觉得虫声不再聒噪了,反而让人觉得宁静。此时我能听见脉脉的流水声从荷叶间绕过,我能分辨出声音的质感:从午后就开始哼唱的蝉,它们的叫声无精打采的,还带着些枝头的暑热;灌木丛下的虫子,声音里一律带着低处草木的湿黏。牛蛙在打嗝。刮!一声,就晃动一大片荷叶。蛙鸣落在水波上,擦过了荷叶边。这个夜晚,似乎耳朵是唯一的感官,主宰着校园。有一刻,我觉得自己像极了罗伟章《声音史》里的主人公,“他能从寂静里听出声音,也能从声音里听出寂静。”
天空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白雨打在叶子和花上。虫声骤停。风雨从四面八方涌来,我有些恍然:我不是一个在讲台上站了二十多年的人,这份经历也并不能更好地帮助我理解自己,面对突至的风雨,我和周围的虫子没什么两样。
或许刚开始的和声,也只是乱雨的前奏。
天地间只剩雨声了。
此时,学校成了宇宙的一个缩影——我置身其中半生,却不知晓为何在此。
还好,片刻之后,雨就停了。虫鸣声却没有立即重启。它们或许还在观望。
月亮又从云层里显露出来,含情脉脉地凝视着雨后的世界。等我与之对视时,它又悄然躲入了云层。然后,一只虫子开始唱。接着,高处低处的虫子开始和鸣,声音还跟先前一样单调、稳定,没有因一场雨有任何改变——我开始喜欢夏虫声音里亘古不变的节奏了:无论荷开了还是谢了,雨来了还是去了,月隐了还是亮了,一个人走神了还是入定了,虫子们都保持着自我的内在节奏。
顺着虫声,我一跃跌入夏天的深海里。
无数个旧夏天的光、气息、颜色和声音与今夏重合,不断地撞向我,并在我心里兀自沸腾。
- 上一篇:上一篇:「散文」张晓锋 ‖ 那一树繁花
- 下一篇:下一篇:「散文」张化蝶 ‖ 下课后还坐在教室里的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