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李兴甲 ‖ 一座家庙的存续之谜
世间建筑,皆自大地孕育,化身砖瓦木石。除却飞虹般的桥梁,没有哪座房屋能真正悬空,其脊梁无不承载着沙石与木头的重量。在邹城市郭里镇东郭北村,便有这样一座胡氏宗祠——胡氏家庙,它已在此默然矗立七百余载。史料记载,元至正年间(1341-1368),胡姓迁至郭东村定居,始建宗祠。明清两代,它曾历经三次重修。
祠堂,初为祭祀先祖的独立空间,后渐成同姓族人聚居之地,集祭祀与居住功能于一体。在中国传统文化脉络里,它是敬奉祖先、赓续家风、凝聚宗族的核心场域。通过祠堂,优秀的道德规范、家训族规与传统文化得以传承,民族精神得以弘扬,为现代社会注入厚重的历史正能量。
惜乎如今,幸存祠堂日益稀少,仅存者亦多因年久失修,在风雨中飘摇。每一座祠堂背后,都深藏着独特的家族故事,铭刻着血脉的兴衰轨迹。它们不仅是族人荣光的象征,更是后世子孙回溯家族历史、接续文化薪火的重要窗口。
幽深、庄重、威严——这是祠堂予人的普遍感受。即便在祠堂渐被现代楼宇取代的今天,这种感受依然萦绕心间。在华夏星罗棋布的庙宇祠堂中,孔庙与孟庙无疑最为煊赫。它们本身就是一座座丰碑式的博物馆,其宏构杰筑、金石铭刻、礼乐重器,乃至祭祀典仪、古乐雅舞,无不是璀璨夺目的文化遗产瑰宝。
伴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与国际地位的显著提升,塑造文化大国形象至关重要。孔庙与孟庙,其意义早已超越纪念性建筑本身,成为中华民族文化精神的巍然象征。
相较孔孟圣庙的宏大,作为家庙的胡氏祠堂,其形制规模自然渺小。然而,正是这座看似微不足道的祠堂,却历经数百年风雨岿然不倒,屡遭侵蚀而风骨犹存。它凭何存续至今?带着这份叩问,我踏上了前往东郭北村的寻访之路。
东郭北村,其前身郭东古村可追溯至秦汉。如今,它已衍化为东郭南、北、东及西郭东四个行政村。关于村名由来,民间流传与后周太祖郭威相关:传说郭威曾在郭里集筑城称王,因村落位于城东,故名“郭东”。然考诸正史,郭威于乾祐四年(951)代后汉称帝,建都汴梁(今河南开封),国号后周。显然,其称帝建都并非在此,传说难以取信。实情是,郭东古村与古高平城渊源深厚。西汉初年曾设橐县于此,后汉时改称高平县。“郭”即指高平故城之城郭,郭东村意为故城城郭以东之村。郭里镇独山村出土的墓志上镌刻的“高平”二字,更是确证了古高平治所在“今邹城西南”,即今凫山脚下郭里镇政府驻地一带。
眼前的胡氏宗祠规模并不宏大,占地约五亩。这“五亩之数”,引人遥想孟子笔下“五亩之宅,树之以桑”的理想图景。祠堂门楼红墙覆琉璃瓦,门额高悬“胡氏宗祠”匾额。门前左右各立石鼓一面,两侧更有石狮雄踞,威仪凛然。
院内,三十余棵古柏森然伫立,树龄皆逾两百载。每一株古柏都饱经风刀霜剑,却依然虬枝劲挺,不屈不挠。那遒劲深沉的纹理,宛如天工镌刻的年轮,无声诉说着数百载的沧桑传奇。
祠堂内古朴庄重,保存完好,珍藏着胡氏族谱及相关文书档案。正是在这里,我揭开了宗祠数百年屹立不倒的谜底:明初,有胡氏族人曾组织地方团练,效忠建文帝朱允炆,并与燕王朱棣的军队交战。后虽归顺朝廷并被授予功名,但其宗祠却因此得以在朝代更迭的血雨腥风中存续下来。
这位力保建文的胡氏族人究竟是谁?是否与抗倭名将胡宗宪有所渊源?历史已然模糊,这或许正是胡氏宗祠深藏的又一重隐秘。
档案中寥寥数语,却凝练着胡氏族人的忠勇之气,也悄然钩沉起那段惊心动魄的“靖难之役”。而那位最终成就帝业的明成祖朱棣,确为雄才大略之主。他励精图治:迁都北京以固北疆,遣郑和七下西洋扬威域外,敕修《永乐大典》荟萃古今,疏浚运河贯通南北,威服蒙古安定边陲,收复安南(今越南)拓展疆宇,肃清倭寇靖平海疆。他重农兴商,勤政恤民,知人善任,大兴文教,更有“斯民小康,朕方与民同乐”之语。后世誉其功业,常谓“远迈汉唐”,尊称“永乐大帝”。
暮色四合,群山环抱之中,天光渐次隐退,胡氏宗祠的轮廓也慢慢融入昏暝。然而,自历史深处弥散开来的那份幽邃,以及其中闪耀的忠勇精神之光华,却在此时愈发清晰、愈发璀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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