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殷宪恩 ‖ 诗词中的大雪
窗子关着,仍听得见北风在檐角呜呜地打着旋儿,像一位久别重逢的故人,在门外徘徊低语,不肯离去。案头的日历翻到“大雪”这一页,墨黑的字透着节气固有的庄重与清寒,仿佛天地间一声沉静的叹息,提醒着人间:寒冬已至,万物归藏。我凝视着那两个字,心中却寻不着北方原野上那种泼天盖地的白,反倒在薄薄的晨霭里,浮起一层江南旧影来。那是一种模糊而温润的记忆,像旧时祖母窗下绣的梅花,淡而有韵,藏在岁月的褶皱里。忽然便记起陆放翁那句“大雪江南见未曾”了——一句轻叹,竟如雪片般落进心湖,激起层层涟漪。
退休后,曾随一家旅游开发公司在江南度过几个冬天。在这里,雪是稀客,是闺秀,总要千呼万唤才肯矜持地露面。它不似北地的莽撞,不似塞外的狂野,而是带着几分羞怯,几分矜持,悄然降临。陆游那年遇到的,怕是一场极出格的雪,一场打破常规的雪。“今年方始是严凝”,一个“始”字,道尽了江南人对真正寒冷的陌生与惊觉。那雪也下得灵巧,是“巧穿帘罅如相觅”的,像一位故人,从窗纸的缝隙间悄悄地探进来,带着凉意与你相看,仿佛在问:你可还记得我?而“重压林梢欲不胜”,又让你恍然觉出它的分量,那压弯枝条的,不止是雪,更是岁月里忽然倾泻下来的、一片沉甸甸的时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雪不仅是自然的馈赠,更是时间的信使——它用洁白覆盖尘世,用寒冷唤醒记忆,用静默提醒我们:生命中那些被忽略的瞬间,其实都值得被铭记。
这般景致,是柔里藏刚的。它不比柳宗元笔下的雪,那是天地间一幅斩钉截铁的黑白木刻。“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只这十个字,便把所有的热闹、生机、退路都抹得干干净净。宇宙成了一座广大的、寂静的灵堂,连风都停止了呼吸。然后,那“孤舟蓑笠翁”才显出来,像亘古以来就在那里的一粒黑子,钉在寒江的白练上。他的“钓”,哪里是钓鱼呢?钓的分明是漫天风雪,是孤绝,是一个不肯俯就的魂魄。他不惧严寒,不避孤独,不向命运低头。他坐在那里,便是一首诗,一幅画,一种精神的象征。这般大雪,是哲学的,凛冽得叫人不敢亲近,只能远观、默想,心中生出无限的敬畏来。我每每读此诗,总觉寒意从纸面渗出,直抵骨髓,却又在那寒意中,看见一束不灭的光——那是文人风骨的光,是精神独立的光,是在绝境中依然挺立的光。
我倒是更偏爱白居易的体贴。他的《夜雪》不从天地宏大写起,只老老实实,从枕上的那一袭寒意写起。“已讶衾枕冷”,这是睡梦中人被最初的征兆惊醒,是私密的、身体的直接经验。继而“复见窗户明”,视觉才跟上,那一片清白的光,是雪在夜里的言语,是它无声的宣告。待到最后,“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听觉才姗姗来迟,却最是确凿无疑。由触而视,由视而听,三层感触,次第分明,那雪便不再是窗外的风景,而成了侵入你感官、与你肌肤相亲的一场存在。你便和诗人一样,在枕上“知”了那雪的厚重,也“知”了长夜里一份无言的寂寞。这种寂寞,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清醒的独处,一种与自我对话的契机。在这样的夜里,人反而更容易听见内心的声音,看见灵魂的轮廓。雪,成了静心的媒介,成了哲思的引子。它不喧哗,却让世界变得格外清晰。
最豪迈的一场雪,终究要留给岑参的塞外。“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这哪里还是寒冷的哀歌?分明是天地间最盛大、最欢喜的一场怒放。那雪是奔放的,是烂漫的,带着胡地的风沙气与生命力,将枯槁的枝桠一夜间点化成琼枝玉蕊的春树。在绝域的苦寒里,能生出这般奇丽温润的想象,非有阔大的胸襟不能为。这大雪,是壮士饮醉后挥毫的狂草,笔笔都是生命的热力。岑参写雪,不写其寒,不写其苦,而写其美,写其奇,写其壮阔。他用春天的意象来描绘冬天的景象,用希望来对抗荒凉,用诗意来消解苦难。这是一种何等豁达的人生态度!在风沙扑面、戍边艰苦的境遇中,他依然能看见美,能感受美,能创造美。这让我想到,人生何尝不是如此?真正的强者,不是没有经历过风雪,而是能在风雪中看见花开,能在黑暗中点燃灯火。
胡思乱想间,北风似乎住了。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悠悠的,让人无端地想起刘长卿的句子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又是另一种雪了。它不寂寥,不沉重,也不雄奇,反倒因了那一豆灯火,一声犬吠,一个归人,而生出融融的暖意。那风雪,成了归途的背景,成了家园温暖的注脚。在这样的诗句里,雪不再是孤独的象征,而是团圆的衬托;不再是寒冷的代言,而是温情的铺垫。它让我们明白,无论世界多么寒冷,总有一扇门为你而开,总有一盏灯为你而亮。这便是人间最朴素也最动人的幸福。雪可以封山,可以断路,却封不住归心,断不了温情。它只是让这份温情,显得更加珍贵,更加清晰。
望着窗外依然灰蒙蒙的天,雪似乎还未有要来的意思。但我心里,却已纷纷扬扬,落满了各样的雪。有江南的纤巧,有寒江的孤绝,有夜窗的静寂,有塞外的壮丽,也有柴门前的那一缕人间烟火气。原来诗词中的大雪,从未真正落下,也从未真正停歇。它就这样下在千年的纸页间,下在每一个在节气名目下蓦然抬首的中国人心里。你只要静下来,便能听见它的声音——是陆游笔下雪压林梢的微响,是白居易枕边折竹的脆音,也是那寒江钓雪时,万籁俱寂中,自己心跳的怦然。
我常常想,为什么中国人对雪有如此深沉的情感?或许,是因为雪不仅是一种自然现象,更是一种文化符号,一种精神寄托。它象征着纯洁,象征着高洁,象征着不染尘埃的初心。它覆盖大地,也覆盖人心,让我们在喧嚣的尘世中,偶尔得以回归本真。它提醒我们:无论走得多远,都不要忘记最初的那个自己。在雪的映照下,一切浮华都显得苍白,唯有内心的澄澈,才值得珍视。
我也曾在一个冬夜,独自走在雪地里。脚下“咯吱咯吱”的声音,是世间最纯粹的乐章。抬头望去,天地一色,万籁俱寂,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和这一场雪。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柳宗元的“孤舟蓑笠翁”为何要独钓寒江——那不是孤独,而是一种选择,一种对喧嚣的拒绝,对内心的坚守。我们每个人,或许都需要这样一个“寒江”,在其中独自面对自己,与灵魂对话。雪,成了最好的见证者。
而白居易的“夜雪”,则让我想到现代人的生活。我们被各种信息包围,被各种声音填满,却很少有机会真正安静下来,去感受一片雪落下的声音。我们忙于追逐,却忘了停下来看看窗外的风景。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更多的物质,而是一场雪,一场能让我们静下来的雪,一场能让我们重新听见内心声音的雪。
岑参的“梨花开”,更让我感动。在最艰苦的环境中,他依然能看见美,能创造美。这不正是我们今天最需要的精神吗?在压力重重的生活中,在快节奏的奔波里,我们是否还能保持一颗发现美、感受美的心?是否还能在平凡中看见诗意,在困顿中保持希望?雪,教会我们的,不仅是寒冷,更是温暖;不仅是寂静,更是力量。
刘长卿的“风雪夜归人”,则让我想到家的意义。无论走得多远,无论经历多少风雪,总有一个地方,有人在等你归来。那扇柴门,那声犬吠,那盏灯火,都是人间最温暖的风景。雪,让这份温暖更加鲜明,更加珍贵。
于是,我摊开一张素纸,想写下点什么。墨迹未干,却仿佛已看见,有无数的雪花,正从那些或遒劲或清秀的字迹深处,静静地、温柔地飘将出来。它们不是冰冷的,而是带着温度的,带着情感的,带着千年的回响。它们落在纸上,也落在心上,化作一行行文字,一段段思绪,一种种感悟。
大雪,是自然的馈赠,是诗人的灵感,更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那一片未被污染的净土。它下在唐朝,也下在今天;它下在江南,也下在塞北;它下在纸上,也下在心里。它提醒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无论生活如何忙碌,都不要忘记仰望天空,都不要忘记感受自然,都不要忘记守护内心的那份纯净与诗意。
在这个“大雪”节气的清晨,我虽未见雪,却已心雪纷飞。我知道,真正的雪,不在天上,而在诗中,在心里,在每一个懂得欣赏它的人眼中。它不会因气候变暖而消失,也不会因城市喧嚣而褪色。只要还有人读诗,还有人感怀,诗词中的大雪,就永远不会停。
而我,愿做那个在雪中独行的人,不为抵达,只为感受;不为逃避,只为清醒。在雪的映照下,看清自己,也看清这个世界。
于是,我轻轻放下笔,望着窗外,等待那一场真正的大雪。而在我心中,它早已落下,洁白无瑕,永恒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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