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杨梅 ‖ 晨雾砚池,大地作板书
晨雾把镜湖泡成一砚淡墨时,我总会带着学生来这方天然砚台旁晨读。水面浮着一层薄纱似的水汽,将对岸的马尾松晕成淡绿的剪影,有一片调皮的叶子挣脱枝头,在砚池里晕开个小小的墨团。扎羊角辫的晓棠突然拽我衣袖,指尖戳向水面:“老师快看,山在练字呢!”果然见黛色山脊正将倒影洇进涟漪,那蜿蜒的轮廓活像行草里的竖弯钩,被风一吹又化作连笔的飞白。
一、流动的课本浸着水光
教地理的周老师总说,最好的教案藏在云蒸霞蔚里。那年带学生去黄河边研学,正赶上汛期,浑浊的浪头撞在岩壁上碎成雪,溅在孩子们晒红的脸颊上。课代表小林蹲在滩涂,指尖捏着块带涡旋纹路的鹅卵石,睫毛上还挂着浪花打湿的水珠:“这是河水写了千万年的日记呢。”我忽然想起教案里那句“黄河每年输沙量达十六亿吨”,此刻在轰鸣的涛声里,那些印刷体数字全化作掌心里硌人的沙粒,顺着少年们的指缝滚进记忆深处。
返程时遇见一位养鹤人,他正蹲在浅滩给丹顶鹤喂食。老人皲裂的手掌摊着小鱼,鹤喙啄食时带起的水珠落在他手背上,竟像极了一颗颗镶嵌的珍珠。“从前这水浑得像泥浆,”他摩挲着鹤顶的丹红,“现在能看见鹤的影子了。”晓棠突然问:“爷爷,鹤会写自己的名字吗?”老人朗声笑起来,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黄河的光:“它们用翅膀在水面写字呢,你们看那一圈圈的波纹,就是鹤签的名。”
江南的湖是另一册温婉的教材。三月带文学社去西湖采风,苏堤的柳丝刚抽出鹅黄,有学生念起“草长莺飞二月天”,柳梢突然抖落一串串水珠,正巧落在翻开的诗集上。不知谁家的白鸭斜斜掠过水面,尾羽扫出的银弧惊飞满湖碎银,倒比课本里“浮光跃金”四字更鲜活。保洁船突突地驶过,船夫老李用长杆捞起一只塑料袋,动作轻得像拾起一片落在湖面的玉兰花瓣。“这片水域住着三只鸳鸯,”他指着船舷边的波纹,“去年还孵出了五只小家伙。”我望着学生们专注的侧脸,忽然懂得最生动的生态课,原是看劳动者如何以温柔修补自然的褶皱。
黄山的云海是一本会翻页的画册。缆车钻进浓雾时,胆小的女生紧紧攥着我的衣角,指节泛白如崖边的积雪。待云开雾散的刹那,群峰突然从乳白宣纸上刺出,黛色笔尖刺破云层的瞬间,晓棠手里的铅笔“啪嗒”掉在栈道上:“大自然把所有颜色都用尽了!”后排总爱走神的小宇突然接话:“不对,是把所有形容词都偷藏起来了!”全班哄笑时,我看见云海漫过石阶,正将这句童言轻轻托起,像托着一枚晶莹的露珠。
二、年轮在黑板上抽新芽
办公室墙上的旧照片泛着黄晕:十年前的塞罕坝,我带着学生在树苗前合影,每个人鼻尖都沾着白霜。负责育苗的老张蹲在垄间,粗糙的手掌抚过幼苗顶端的嫩芽,指腹的老茧蹭得松针沙沙响。“我们这代人种的树,要等三十年才能成材。”他抬头时,哈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就像你们老师教知识,不是为了马上看到花开。”当时梳羊角辫的晓棠才上一年级,踮脚把自己的红围巾系在树苗上:“等它长高了,围巾会变成飘带吗?”
去年重返塞罕坝,当年的幼苗已长得比人高。红围巾早被岁月染成淡粉,却仍在枝头系着个小小的蝴蝶结。学生们举着测量仪穿梭林间,突然有一只狍子从松涛里窜出,惊得晓棠手里的记录本掉在厚厚的松针上。带队的年轻护林员蹲下身帮她捡拾,指腹划过纸页时露出一道月牙形疤痕——竟是当年那个总走神的小宇。“你们看这圈年轮,”他指着树干上细密的纹路,阳光透过枝叶在他侧脸投下斑驳光影,“2018年大旱时长的,比别处密三倍。”恍惚间竟与当年的老张重合,原来传承从不是教案里的黑体字,而是把自己活成新的年轮。
长江禁渔那阵,我带着学生去采访转产的渔民。七十岁的陈大爷蹲在江堤上,望着水面的无人机监控出神,竹笠边缘垂下的蓑草沾着晨露。“现在的禁渔令比从前严多喽,” 他摘下斗笠扇风,露出被晒成古铜色的额头,“但前阵子看见江豚了,跟我小时候见的一模一样,圆滚滚的像块黑玉。”晓棠的铅笔在笔记本上疾走,笔尖划过纸页的沙沙声,倒比江风更像鱼群摆尾的私语。
老人突然从船舱里翻出个木匣子,里面盛着一枚褪色的鱼鳞。“这是我十八岁捕的第一条大青鱼,”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现在它该有重孙子了吧。”小宇突然问:“爷爷后悔不?”老人望向跃出水面的银鳞,笑得眼角堆起褶皱:“就像你们老师留作业,不是不让玩,是怕你们学坏喽。”
三、作业本里长出春天
批改周记时,总有一些稚嫩的字迹会洇湿眼眶。小林写她家阳台的多肉:“妈妈说浇水不能太勤,就像老师不让我们挑食,原来植物也有自己的饭量。”画里的多肉胖乎乎的,叶片上还画着小小的汗珠。调皮的小宇交来一幅漫画:垃圾桶张开鳄鱼似的大嘴,正吞下塑料袋怪兽,旁边歪歪扭扭写着“环保侠的晚餐”。
最让我心动的是转学生阿古拉的周记。这个来自戈壁的男孩,本子里夹着一片干枯的骆驼刺:“老师说这里的每一棵树都在写情书,用年轮的密码写给远方的绿洲。我的家乡在种树,等我回去,要教它们写更美的字。”字迹被泪水晕开了边角,像一片被打湿的戈壁落日。
世界地球日那天,孩子们在校园里竖了一块“声音收集板”。透明的亚克力板后藏着录音笔,录下了清晨的鸟鸣、雨后的溪流、风穿过竹林的絮语。晓棠举着话筒,辫梢的蝴蝶结随着呼吸起伏:“我想录下种子发芽的声音,送给沙漠里的阿古拉。”平时沉默的女生突然对着麦克风说:“我要学环保专业,把沙漠变成能种出课本的地方。”阳光落在她倔强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株破土的新芽。
暮色把镜湖染成赭石色时,我带着学生收拾书包。水面的霞光渐渐淡去,像一块被擦干净的黑板。晓棠突然指着天边的最后一抹橘红:“老师,明天太阳还会来写字吗?”我望着归巢的鸟儿掠过水面,翅尖划出的银线在暮色里闪了闪:“会的,只要我们把砚台擦得亮亮的。”
晚风拂过树梢,送来新叶舒展的脆响。那是大地正在写下的注脚,每个笔画都浸着晨露,每个偏旁都生着嫩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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