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仲芳慧 ‖ 梦醒蛤蟆洞
我很少和人提起我的家乡,倒不是生怕他人听后给我打上“村妞”的印记,亦不是在乡里做了难言的耻事,故怕遇了旧人羞于开口。我少提乡,大抵是因了没什么必要,又因了的确无分享之乐趣。
近来去了青岛求学,昼里是蓝天白云,碧水青山,隔着石老人百米可听海浪奔涌,海风的咸涩也依稀可闻。至于脚下,铺着没间断的平整油漆路,一周便治好我在乡村泥巴路上磨出的脚泡。入了夜,车水马龙,霓虹映得叫人飘飘然,五四广场像位嘴含金勺的妙龄少女,粉臂招摇着唤你留步。到底是沿海城市,多少染几分小布尔乔亚之气,与我那被皮包骨的山环环绕绕着的老家全然相异。怕也正因进了这全新的陌生世界,近些时日来常间间断断想起老家那些风光,借此趁印象未如海浪退潮,慌忙记下,供未来回望。
不知看官见过上文所言“皮包骨”的山否?那山怪异得很,处在北方,降水少,风沙大,分明该是荒芜的、寸草不生的顶着戈壁与沙土的秃山,不知哪只途经的鸟无意携了柏的种子,若落日时分涨潮冲涌着贝壳,一扇一扇卡在沙中。山柏也如此,经年累月地一棵棵拔起,黄色的幕布被染绿一片。但即便如此,山也呈着半秃的模样——因除了柏树,再少有其他植物。杨木不愿留,苹果、桃之类的果树则更养尊处优,吃不惯山里的风沙,不肯屈尊来访。倒是拉拉秧、狗尾草、花椒等,挑头不多,种子随性落下,数旬后草苗连片。不过与沙土干燥的黄色相比,这点绿意还是微乎其微。何况赶着羊的妇人即刻要举起小鞭抽打羊臀,慢悠悠把云撵来吞绿呢。
虽说老天爷不给饭吃——地贫,没甚致富的法子;但也由此滋生不少乐趣——对孩童而言,少树的山不比树木丛林更好爬么?况且正是因了气候恶劣,山上风化诸多石窟洞穴。由洞口眺去,一眼的黑瞧不见底,因此化作大人口中专吃小孩的恶洞,也成了小孩睡前幻想通往另一世界的秘密通道。我就做过如此的梦。那时正赶大年初一,村中家家户户照例往伏羲庙上香。那是处约一方办公桌大小的旧庙,因村里谁也不愿出钱,更不愿遭背后恶语来组织筹款,故年久失修而漏雨了。沿着往伏羲庙的小道走至尽头,面对石壁往左手边(大抵是左手边)瞧,能约莫看见霸着路的拉拉秧丛中凭空长出几块石头,石面因人来人往的踩踏变得光滑圆润。它倚在并不陡峭的山腰,日光下可隐隐反着亮光。踩着垫脚石复行数十米,穿过几棵柏树的遮掩,洞口酷似蛤蟆的山洞跃入眼底——因此也叫作蛤蟆洞。蛤蟆洞周边全是些石壁,再就是沙土,仅有几株命硬的草从石缝中支起,空旷得很。所以此旅倒有几分豁然开朗的意味。蛤蟆洞初入宽,十余步的脚程后骤然缩窄,留出只许幼童初入的黑口。我们那时有人点着火把,有人拿着手电筒,都探头探脑地跃跃欲试。随行的大人便开口扫兴:“哎,蛤蟆洞,吃人的。前些年你七阿叔的舅孙去了,至今没回来。”闻此,我与方才几个鼓足勇气一探究竟的同伴心中猛敲退堂鼓,回程中再没提探险一事了。当天梦里,我持着爷爷的手电筒终是走进去。洞内弯弯绕绕,又很狭窄,石壁的泥灰自然把裤腿蹭脏,心里就咒:“这回去给娘瞧见准得挨骂”。这般边想,边在梦中走了很久。记着黑里仅手电充作光源,却不觉害怕,只义无反顾、决绝地向前。走着,便迈上石梯,行往摸不着的前方,也略略往下移。莫不是要通往地心?继而又是没趣的前进,直到黑里迎来第二束光。迎着光直行,我迈出洞穴,浑身热扑扑的一下暴露给日光。发顶披着暖阳,睁开眼,海浪如飞马奔腾,脚底软绵绵的沙亮如黄金。自那,虽是仍惮于消失的“七阿叔的舅孙”而每每在洞前止步,但睡前便会想蛤蟆洞后的海浪,与藏在金沙下的宝箱——可惜爷爷告诉我,山后边是另一相似的村庄。至于七阿叔的舅孙,等到我离乡搬去城里,才知道根本没有这回事儿的。
暑期归乡,讶异于数十载岁月弹指一瞬,乡里风情却分毫未变,只是渐渐地,村子衰老了。仍是半秃的山、连亩的拉拉秧和破旧的伏羲庙。不过少有妇人赶云彩,少有乡人上庙香、少有孩童梦闯蛤蟆洞。村中泥路绕一遭,只觉越发空旷,越发安静。锈着的铁门上的锁也生了锈,唤醒人的不是鸡鸣是手机闹铃,茅厕的粪臭罩着整个小村——奶奶说,是因挑粪工也进城务工,几年没回,现今管着村的,是长着蛤蟆洞的山后邻村的挑粪工;而如今村中所居,尽是些年迈受不住现代交通的老人,青年者的欢声笑语已很是稀罕。再就是那些旧友罢!归乡后稍稍打听,得知几位与我一并欲进蛤蟆洞的勇者,一位去了西安,一位去了北京,另位去了海南。至此,天南地北,怕再难于洞前一聚。
临走前,我又看看爷爷奶奶。岁月催人老,虽是半年归乡一趟,面前人却不是半年岁月该拉扯成的模样。时光肆意滚啊,皱纹无情地爬啊、加深啊。两位老者的脸,如黄土高原的千沟万壑。脊背也深深驼下去,似年迈垂首的骆驼。我不忍开口,手指捏着裤缝,视线一遍遍扫,想要把老者死死埋进记忆。爷爷悄悄把我拉到一旁,像在躲着奶奶。他开口,风霜从喉中喷涌。他说,小妮啊,往后别再回来啦。
青岛的海,清澈啊,青春啊,跟蛤蟆洞后的海有什么两样呢。今晚听着远处的海声,这分明书给未来的笔墨,留给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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