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刘华 ‖ 德全爷爷
每次出后门后,第一个遇见的人,总是德全爷爷。
七八岁时,我常像一只去偷腥的猫,从家后门溜出去,找同龄的孩子玩,去钓鱼捉蟹,或去田野上的稻草堆里翻找老鼠,捉住后,在它的一条后腿上绑一根绳子,当狗“遛”着玩。我不走前门的原因是,门前有一个小菜园,母亲常在那里种菜,除草,我怕碰上她。她会问我:“作业做完了吗?”
德全爷爷胡子刮得像他门前的青石板路一般干净,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头白发往后倒梳,看起来瘦削,但腰杆子直直的。他常穿一件灰色中山装,脚蹬解放鞋,左胸的口袋里常放着一包烟。没烟抽的时候,他把烟叶切成细丝,用一张白纸卷起来,叼在嘴里,点燃,吸上一口,吐出浓烈的烟雾。他的妻子早逝,三个女儿如蒲公英般散落四方,后来,小女儿从福建回来,在村里落了脚。多数时候,他一个人守着老屋,一个人在村里转悠,鲜少与同龄人打牌,闲聊。
德全二字,用家乡话说出来是“得钱”的发音。不知道哪个孩子突发奇想,给德全取了个外号——“得钱”。孩子们怎么会放过这个玩弄大人的游戏?于是,一见到他,胆大的孩子跑到离他五米远的地方,大声对他喊叫:“得钱”。更胆大的孩子,离他两米远。
德全爷爷像一头老鹰朝那些“兔崽子”追去,他倒没有鹰那般犀利,却像个孩子一般,一边大喊“别跑,送栗子给你吃”,一边追。他毕竟老了,当场逮住的时候极少。那些胆小的孩子见状,也开始喊他“得钱”了。
抓不到“罪魁祸首”,怎么办?趁孩子们玩其跳皮筋或抓石子,完全忘记了“得钱”这件事后,德全爷爷就出现了,他抓住带头起哄的孩子的衣领,以恰到好处的力量,敲几下脑袋。被敲的孩子两手捂着脑袋,把脚下的鹅卵石踩得咔嚓响,灰溜溜地逃走了。看着孩子消失在街巷里,德全爷爷收起了笑容,换成了一张青石板的脸。隔了一天,孩子们又开始挑衅,仿佛在梦里忘记了被敲头的事了。
我没有被他敲过。我从未拿他当做取乐的对象。我觉得这没有意思。每次路过他的家,他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我们奔跑的背影。他总是默默地看着。有一天放学回家,把书包一扔,我像往常一样去找伙伴们打乒乓球,从他家门前经过时,他喊住了我:“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有出息!”语气里透着严厉,也有一种爷爷般的慈祥。
“出息”——这两个字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不知道它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许,“出息”意味着随时能吃到村里杂货店卖的豇豆饼或喔喔奶糖。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认为我有出息。或许,我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喊他“得钱”。听到他这样说,我很开心——我打心底尊重他,他也尊重了我。
有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去找伙伴们玩,经过德全爷爷的家时,他向我招手。“来,这里!”他指着地上的一块瓦片,示意我过去。我蹲下来看他写字。他不紧不慢地,用一块小石子在瓦片上写下:“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是《周易》里的名句,他告诉我,这是他年轻时最喜欢的句子。
我看了看,心里迷惑极了:“什么意思?”
德全爷爷望着我,笑了笑,眼中闪烁着光。“‘天行健’,意思是——”他顿了顿,“你看,我们的世界,即使到了冬天,冰天雪地也不用怕,春天来了,地上的万物就要生根,开花,结果,不管遭遇大风,下雨,它都能抗过去。”
他接着说:“‘君子以自强不息’是说什么?我们做人,要像这个大地一样,充满朝气,希望,还要不断努力,这样才能活出息。”
“哦。”我点点头,虽然没有完全理解。
“你看门上面的牌匾是什么字?”他看见我似懂非懂的眼神,指着他家大门上红漆落尽的牌匾,嘴角上扬,说,“那是‘天兴厥福’,是我的祖上传下来的,跟我刚刚讲的一个意思。”
他又补充道:“人活着,要活好,要定个目标,这个目标,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引着你前进。不要天天嘻嘻哈哈,有目标,才能走得远一些。”
从那时起,我经常去找他聊天。虽然他说的一些话,我听不太明白,但我渐渐摸到了些门道。
一个堂叔见我往德全爷爷家去得勤,表示不解:“天天去他那干嘛?你还以为他真‘得钱’?”他认为德全爷爷一穷二白,一身倔脾气,没什么值得学习的。他还提起去年的一件事:过年前两个月,德全爷爷的三个女儿买了些猪肉,放在他的厨房里熏腊肉。德全爷爷用柴火做饭,仍是老式的烧柴灶台,在灶台上面悬挂腊肉,熏两三个月,猪肉就变成了腊肉。德全爷爷格外用心,每天除了在村里散散步,就到山上砍柴,熏烤腊肉,可惜,就在除夕前三天的深夜,腊肉全烧成了灰。后来人们分析,应该是火太大,腊肉上的油滴在了柴火上,起了火。好在邻里听到呼救后,你一桶水我一桶水,十多分钟,就熄灭了火,可火吞噬掉了肉……
堂叔的话,我左耳进右耳出。他们不明白,德全爷爷那间昏暗的老屋,对我而言,是一个闪着光的所在。去德全爷爷那里,我感到舒服。一有机会,我向父亲打听德全爷爷的事迹。父亲说,德全爷爷当过兵,还认得几个字。当兵!这对我来说,就是侠客,就是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我的脑袋里浮现出金庸小说里白衣翩翩的侠客形象……
再次见到他时,我忍不住好奇,问他:“德全爷爷,你当过兵吗?打仗好不好玩?”
他抬起头,看向天空,深思了一会儿,说:“打仗怎么能用‘玩’?子弹可不长眼睛。”
“你打过枪吗?”
“打过。”他没有在枪的事上拓展,“能回家,活下来,是老天爷赏的福分。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心里就一个念想——往后的日子,得一天天好起来。”
我不再说话,静静听着,咀嚼着他的话的意味。十多年后,我当了一名记者,去采访当地武装部的时候,体验过一次打枪——一把脱胎于AK的56式冲锋枪,在教官的指挥下,我用枪托抵住肩窝,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出的刹那,一股倔强的力量猛然把我向后推。那初次相见的后坐力,沉沉地撞进肩膀里。我才知道,打枪并不是简单地扣动扳机,需要力量,更需要智慧……
然而,日子并没有一成不变。一天,我从德全爷爷家走过时,发现他脸色苍白,坐在门口,像田野上的稻草人,一动不动。我心中一惊,赶紧跑过去:“德全爷爷,您怎么了?”
他轻轻抬头,眼中带着一丝疲惫,微微一笑:“没事,老了,身体就变沉了。”我想扶他进屋,但他摇摇头:“不用,我能行。”
接下来的几天,他独自坐在门前,也不和人打招呼了,目光伸向那条蜿蜒着出了村庄的路,似乎在等什么人。邻里之间传出消息,说德全爷爷的身体不行了。即便如此,他坚持每天出门,扶着墙,站在大门前,看看路,也看看活蹦乱跳的孩子们。
终于,有一天,德全爷爷的家门前,像一张无人落座的空椅子。他的小女儿来送饭,才发现,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已驾鹤西去……
德全爷爷去世后,我去外地上中学去了,和我同龄的也大多如此。我偶尔回家,站在后门口,看看那条街道,街道上,很少有孩子在哪里挥洒汗水了。在德全爷爷离世后的第五年,他的大孙子拆掉了老屋。那挂在大门上的“天兴厥福”樟木牌匾,也在那个下午被摘下了。
德全爷爷的老屋没了,可他用石子在瓦片上划下的字迹,刻在了我的心上。每当我从外省回到老家,只要站在后门前,我的脑海里便会响起那句话——“君子以自强不息”。他信手扬洒一捧星屑,落向我荒原心野,而今已蔓成苍翠,陪我走过万山千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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