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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毛志伟 ‖ 外公的油菜花谢了

来源:本站    作者:毛志伟    时间:2025-11-19      分享到:


四月初,樱花谢了,武大校园落英缤纷,油菜花正灿烂,华农的游客端着相机。开得匆匆,谢得匆匆,这花为谁而开?来得匆匆,去得匆匆,这人为何而去?

高速公路两旁,金黄的波浪生发奇异的颜色:红的纸灯笼,绿的塑料旗,正在摇旗呐喊、竖幡招魂。风吹过,无数个它们向无数个我呵斥,我忙点点头,提行李的手更紧。

到外婆家时,正值烈日当空。消瘦的外婆坐在饭桌旁,神情恍惚地看着身旁的老藤椅,眼睛红肿,走到跟前她才注意到我,灰扑扑的青色长褂忙拽着她走向电饭煲。

藤椅是外公生前常坐的,去世后便堆放在杂货间。年前我进去拿东西,看到它灰尘满面,白蚁或已收到邀请函。

外婆把盛得满满的饭端给我,又把鱼啊肉啊推到我面前,她也盛了一碗饭,大块大块夹着面前的蔊菜,见我盯着蔊菜,她忙说:医生说我有高血压,要多吃这个。

那么,如此丰盛的午餐,她该是许久都没有见过吧?

幼时调皮,吃饭时总是嘟嘟囔囔,常被噎到面红耳赤,外婆见了着急,便训导我“食不言,寝不语”,如有冒犯,屁股开花。

“辉超现在很懂事,知道心疼人了。”外婆像是在自言自语。

辉超是我表弟,在花桥中学读初一,每周六回家,周日上学,按理后天放假。

我点点头:大了,自然懂事些。

“我自己都不记得量血压,他上周放假回来就提醒我,第二天早上又提醒我。”

一句温暖的话语,或许能变成疗伤的汤剂,让孤寂的心得到温暖。记得外公去世时,外婆哭地昏天黑地,没几天,魂儿就像是被抽走一般,空洞的眼睛时常注视着空中,涣散而悲伤。表弟的话,其实并没有什么力量,但对于硕大的心灵伤口而言,无疑是一副很好的创口贴。

因为盼头,孤独鲸鱼Alice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强活着,没有盼头的人,生命的骨架便会渐渐坍缩,心理学课上,贾教授语重心长地说。可是外公是没了盼头吗?我看着藤椅,没有回音。

外公是去年7月12号下午3点左右离开的,走时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不在身边。那时,我也在学校,收到信息时,五味杂陈,先是疑惑:几个月前不是还好好的么?继而是悔恨,上次回家居然没有去看看;再是悲痛,幼年的叛逆刻下的疤痕,已经没法擦掉。我呆呆坐在那里,眼泪悬在眼眶上。

第二天回到家,才知道外公是在村卫生所打针出事故离世的。外婆眼睛红肿着,无论见到哪个亲人,都说:上午还帮我拉薯藤,怎么下午就没了呢?要是倒床,折磨我一段时间也好。

夏季炎热,怕身体受扰,舅舅便借来冰棺,让外公睡在里头。我几次想过去看看,却又不敢掀开罩着的孝布。我走到院中,看着那些整理好的藤条,依旧向我诉说着外公的务实、严谨。

树欲静而风不止,世上最让人悲痛的事,或许就是明知大风将至,却没有提前置好屏风吧。因为不想再留遗憾,故自那后,我常给奶奶、外婆打个电话,倘逢假期,也总是回家看看,希望那些琐碎婆妈的话语,那些斑驳的摩挲,可以让那阵风小一点吧。

外婆收拾好碗筷,见太阳依旧火辣,便让我休息一会儿,待凉些再给外公祭祖。我点点头,坐在阳台上,外婆却闲不住,又拿出绿豆来晒,我也蹲过去,挑拣里面的杂质。

“绿豆是好东西,夏天煮绿豆粥可以清火,还可以健脾。”

外婆怔了怔,继而说:“嗯,我也听人这样说,便买了一斤煮给你外公吃。”

我怔了怔,这么久了,这绿豆竟还有半斤。

与外婆坐在一起聊天,不经意间,她总会说到外公,我本想开些玩笑活跃气氛,却如鲠在喉。

一个人离开了,没想到还能是另一个人生活的大部分,占据记忆、言语。我想,人应该有三次死亡吧。第一次是生理上的死亡,没了呼吸,停了心跳;第二次,是社会地位的死亡,葬礼过后,社会关系便会终结;第三次是真正的死亡,记得他的人都离开了。外婆还在,那么外公,还活着吧!

忽然,我注意到门口那颗高达三层楼的银杏树,树干已被截断大半,树枝也全被锯掉。这样的摧残,末梢却仍迸出蓬勃的嫩叶。可人为什么就不能这样呢?藤椅上空空如也。

下午四点左右,外婆带我去祭祖。外公葬在自家田中,入土时棉花正开,如今,金灿灿的油菜花已是人高。穿过一条蜿蜒的小路,我和外婆走到外公坟前。

外婆把我买的“清明花”插好,说:你舅妈们买的都是小花,这个最大的是我买的。

坟头之上,有一个缀满红色灯笼的高高竹竿,它高傲地立在坟头,数落着旁边的小花。

“人死如灯灭,这些东西再多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呢?不过骗鬼,也顺便骗骗自己罢了。人还是要好好珍惜活着的岁月,每天开开心心!”我的话着实有些唐突,说完便有些后悔。

许久后,外婆才颤着回答:骗骗鬼吧!

这时,我才发现外婆的眼眶通红,便不再说话。我燃了鞭炮,烧了纸钱,继而跪拜。也许这于我而言的仪式,在外婆看来却是对外公的真切问候。我看着她的眼神,恍惚间觉得外公就在我们跟前。

“这花不知怎么谢了!”我指了指坟附近的油菜花。走过去细看,菜籽壳瘪瘪的,完全不同周边颗粒鼓鼓的油菜。

外婆没有回答,神情怅然地看着坟。

油菜要想长得好,就必须施肥,是外婆不想惊扰外公,没有在这一带施肥?还是外公怕外婆劳累,将坟附近的油菜收割了去?

告别外婆,回到自己家,已经85岁,越来越佝偻的奶奶正坐在门口,霜发在风中乱舞,脸上沟壑纵横,她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拘谨坐着,似乎在张望着什么,尽管有白内障的她啥都看不见。

爷爷去世已有八年,葬在很远的山上。奶奶由于视力问题生活不能自理,便由四个儿子轮流照顾一个月。我父亲是小儿子,认为至少一个季度一个季度的轮流照顾,但拗不过几个哥嫂,再因为我尚在读书,他们还得外出务工,只得作罢。伯婶们的照顾,只不过是给住在我家的奶奶送几顿饭罢了,有时农忙或打牌忙,一天只送一顿饭,赡养二字,似乎很怪异。老人含辛茹苦把子女拉扯大,难道是为了坟头上又高又艳的清明花?四婶娘每次在村杂货铺买鞭炮,总是大声嚷嚷着:鞭炮要买就买最大,不能小气!

“您吃午饭了吗?”我握着奶奶的手。

奶奶摇摇头,说四婶祭祖去了,还没回来。

我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六点。我看着奶奶,继而望着田野中艳艳的油菜花:活菩萨不敬,敬那一抔黄土又有何用?

鞭炮响过,让这些花都谢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