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白建亮 ‖ 秋雨怅
这雨,不是夏天那种噼里啪啦、来得快去得也快的雷阵雨。它是属于秋天的,带着一股子韧劲儿,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就这么从白天下到黑夜,又从黑夜滴答到天明。空气里满是湿漉漉的土腥气,和一种凉到骨子里的清寒。世界被洗得褪了色,远处的楼房,近处的树,都像蒙在一张巨大的、灰蒙蒙的玻璃纸里,轮廓模糊,神情黯淡。这样的天气,人是打不起精神的,什么宏大的计划,热烈的向往,都给这无穷无尽的雨丝缠住了,坠着,一点点往下沉,最后只剩下一片懒洋洋的、空落落的厌倦。
这厌倦,却又不是纯粹的烦躁。它里头,混着一丝奇异的静。当你不再试图与这天气抗争,只安然坐在窗内,那雨声便成了唯一的、主宰一切的声音。它不吵,只是密密地、细细地响着,像春蚕在啮桑叶,又像有许多许多的悄悄话,隔着无穷的岁月,絮絮地传过来,却一个字也听不真切。这便让我想起余光中先生《听雨》里的句子,他说雨是“温柔的灰美人”,是“最原始的敲打乐”。真是再贴切不过了。你听,那打在瓦上的是清脆的磬,落在树叶上的是沉闷的鼓,汇到檐下水洼里的,又是连续的、汩汩的琴音。这一场天地间的音乐会,没有指挥,没有乐章,却和谐得叫人无话可说,只是心里头那空落落的地方,仿佛被这乐音填满了,又仿佛被掏得更空了。
在这雨声的包围里,人是不由自主地要想起些什么的。想起的,又多半是些离散的、带着湿冷气息的旧事。这雨,像极了离别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黏稠得化不开。它让我想起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去送一个友人。车站里人声嘈杂,雨汽混着烟草的气味,氤氲成一片。我们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沉默地站着,听着站台上方铁皮棚顶被雨点敲打得咚咚作响,那声音空洞而巨大,把一切离愁别绪都放大了。火车终究是开了,隔着被雨水淋得模糊的车窗,他的脸一晃就不见了。我独自撑伞走在回去的路上,伞沿的雨水串成珠帘,眼前的街道和那日的街道,竟在这雨声中重叠起来。原来,有些离别,从未真正走远,它们只是潜伏着,等一场恰当的雨,便从记忆的深处悄然浮起。
这雨,又像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将天地都网在它的凄清里。它网住了飞鸟的翅膀,网住了行人的脚步,也网住了我那颗想要飞驰出去的心。向外望去,街上偶尔有车驶过,溅起一片白亮亮的水花,随即又归于沉寂。整个世界都慢了下来,或者说,是陷入了一种停滞的、沉思的状态。这倒给了我一个绝好的理由,可以心安理得地什么也不做,只专心地、细细地品味这份由天气赠予的悲凉。这悲凉,不尖锐,不刺痛,是一种醇厚的、可以咀嚼的滋味。它让你觉得,自己与这古往今来无数在秋雨中感怀的文人墨客,有了一丝微妙的联系。我们看的不是同一场雨,但心头掠过的那一阵凉,大约是相通的。
夜渐渐深了,雨却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我闭了灯,躺在床上,那雨声在黑暗里便显得愈发清晰。它不再是乐音,而更像是一种无休无止的、耐心的私语,在向沉睡的大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流逝、关于凋零、关于一切终将归于冷寂的秘密。我听着,听着,觉得自己也快要化在这雨声里,变成一滴微小的、冰凉的水珠,顺着无形的轨迹,坠落,而后汇入那更深、更暗的寂静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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