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王黎明 ‖《贝壳说》一首诗的命运
《贝壳说》是我发表的第一首诗。谈到这首诗的写作背景,当然离不开我成长的经历。
一首诗告诉我,有一种成长,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源自心灵。一首诗让人记住,不在于他写得多么复杂,多么精细,而在于它简洁,单纯。正如一位意大利诗人的诗:女儿在沉默中成长 好像青草 好像正午的阳光 从不哭泣成长淹没了成人的快乐。我看见——那么多人在喋喋不休地叫喊肉体的痛苦,仿佛一生都生活在黑暗中。我也经受过这样的磨砺。
“人生的梦想多源自学生阶段”,我上学的大部分时光是在文革后期,整个七零年代,几乎没有个人的梦想。从小学到初中、高中,我都在不停地转学,在五、六个学校度过了破碎的时光。费县13中是我待得最长的一所学校,从初一到高一,三年多时间里,我养成了爱读课外书的“坏”习惯。在一篇访谈中,我说过这样一段话:
“管理图书的贾老师,给了我一把钥匙,图书室仅有的几百本小说书,很快让我读了个遍。那一年,开始地下流传‘天安门诗抄’。我躲在冬天的防震棚里读了一遍又一遍,一种莫名其妙的激情在我少年的心中狂躁不安,我开始写下最初的诗……‘愤怒出诗人’的说教,影响了我早期的爱好。”
1979年冬天,我当兵来到太湖之滨、虞山脚下。江南细雨,蜡梅花和香樟树叶混合的清凉,以及茉莉花味的吴语,让水乡小镇散发着一种迷幻的气息。然而,军营里的青春只有步调一致。军训之余,我写日记,记下一些类似诗歌的只言片语。在那样的环境里,个人的想法是很难存在的,这些文字只能偷偷地记在笔记本上,无法与别人交流。
当时对写作的认识还是模糊的,还谈不上对新诗感兴趣。读小说时,常常把分行的文字跳过去,阅读的目光,喜欢在惊险的故事情节和男女情感的细节处停留。读小说特别专注于男欢女爱的情结和细节描写,不喜欢的章节,随手翻过。
早期的写作练习,古诗对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作用,摹仿五言、七律写过一些多愁善感的句子。但真正使我进入写作,为赋新词强说愁,并激发起雄心和梦想的,是在我接触了伤痕文学和朦胧诗之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冬天去了,春天还会远吗”,那个年代,文学对于我们这一代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青年人来说,无疑是给迷惘的心灵注入“兴奋剂”,对文学的幻觉,对人生的微茫的期望,激发了对文学的热情。其次就是外国文学作品的启蒙,普西金、莱蒙托夫、雪莱……尤其是当我读到惠特曼的《草叶集》,惠特曼粗犷、开阔而无拘无束的诗风,打开了我的视野,使我从汉语古典诗歌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让我认识到诗歌不仅是戴着镣铐跳舞,也可以吹着口哨自由地散步、说话,或者发出野蛮的笑声。
大概是八零年初,我读到一位青年诗人的诗,大意是:我是山中的一棵树,拼命地长啊,吸干大地母亲的乳汁,可我怎么也长不过山头的那棵小草。“这样的诗,恰巧迎合了我的心情——南方边境炮火纷飞,我在靠近长江的牛头山下的灌木丛里、铁丝网下匍匐前进,进行着一场极其严酷的训练。一边是崇高的爱国教育,一边是高考落榜、前途莫测,我对个人的命运有了最初的意识。
——我正在178师教导队学习,八个月的集训几乎让我脱胎换骨。对越作战是1979年春天,我们是11月入伍的。1980年的陆军合成教导队是针对山地作战组建的,为此训练也是模拟实战进行的。那时候部队装备条件太差了,八个月没有见过饭桌,吃饭一律是跪着(一种跪姿射击的动作),上课一个马扎,很多时候是站着。训练不乏简单、粗暴,各种节奏比一般连队快几倍,反应迟钝就会受罚,动不动单兵教练。那晚熄灯后,我和下铺的战友说了几句话,被门外教练班长听到,招来一声霹雳:“王黎明、王明建紧急集合!”我俩摸黑打起背包,全副武装跟着教练跑向野外。五公里气喘吁吁,背包带松了,被褥抱在手上,然后在小松林练习投弹姿势一千个……那时我水土不服拉肚子,直到考上特等射手并完成所有的训练课目,拉稀都没有止住,不知道那种日子是怎样熬过来的。生活教人学会了忍耐,尤其是爬过低桩铁丝网、经过战术训练的人。
1981年春,我回到老部队,到吴江农场当仓库保管员,有了充足的时间读书、练习写作。“放下惠特曼的《草叶集》,我读到了‘朦胧诗’。江南的春天,遍是盛开的油菜花、满天的鸟鸣。我的写作从此开始觉醒。”
我开始写诗——把那些分行的文字,从笔记本上誊写到方格稿纸上,四处投稿,那时投稿不用贴邮票。部队发信更方便,只要连队盖上三角章,发多少信都不用付费。这首诗几乎转了大半个中国,饱尝了退稿的失望,终于被《青海湖》杂志选用了。接到用稿通知的时候,我在滁县龙亭口山上驻守靶场。通讯员从南京(高级陆军学校教练营)本部捎来一封退稿信,没想到打开竟有一封用稿通知。想不起来是怎样的心情。只记得我一口气爬到山顶,呼吸着山林的气息,如同十公里武装越野之后,那种如释重负,又像打靶那样命中十环那样松了口气。从此,这首小诗铭记于心。
贝壳说
你到海上航行
就把我忘了
能怪你吗?
昨天还说我是你的小船
爸爸却说海上很多很多
你走了
我仍在滩上浅搁
海上好吗
不好在回来吧
我还是你可爱的贝壳
你听不见
我就对大海说
1981年
历经几十年风吹日晒雨,我的“小贝壳”已是斑驳陆离。人变老了,而这首小诗读起来还是那么稚嫩、年轻。直到今天,仍有朋友能背诵完整的诗句。在诗友口中《贝壳说》好像成了我的代表作。
多年来对这首诗解读,说法不一。有评论家说它是一首爱情诗。诗中述说了对恋人的思念。其中伴随着遗弃、失恋的痛苦,以及不离不弃的深情。
其实,我当初的念头很简单,我就是想用“贝壳”的独白,表达对童年的留恋、故乡的思念。
这首诗看似简单,却有一种不露痕迹的构思技巧。贝壳说,诗题一目了然。如孔子曰。对谁说,对远航的孩子说,你到海上航行就把我忘了,能怪你吗,昨天还说我是你的小船,爸爸却说海上很多很多。这段场景,背后的剧情,有叙事、内心的独白。接着就像写信一样转换了口吻:海上好吗?不好再回来吧,我还是你可爱的贝壳。后边两行,深化了诗意,你听不见,我就大海说。
初稿,并没有“你听不见,我就大海说。”到“我还是你可爱的贝壳”就结束。就像一封信,写到这里就此打住。
写出几个月之后,我在一次誊写的时候,突然灵光乍现,冒出起了“你听不见,我就对大海说。”这两行,当时兴奋得犹如得到了神来之笔。如果这首诗没有“你听不见我就对大海说”。是否能称其为诗,很难说,也可说是只是一个半成品。不能称其为一首诗完整的诗。1983年,有个内部刊物选用了这首诗时,竟然把最后两行给删去了。可见对诗的认知没有固定的模式。
一首诗完成之后,这首诗就有她自己的命运。从八一年起,我开始尝试投稿,那时投稿都是有回复、有退稿的。退稿一般都附有一个打印的便签,上面写着“大作不用了。谢谢支持”之类。署名某某编辑部。
记得南京的《青春》杂志退稿是手写的:
王黎明同志:诗有哲理,亦有形象,但构思角度仍嫌一般……
我知道,编辑看懂了《贝壳说》的写作本意,他所说构思角度一般,是说这首诗有一个孩子的视角。是的,我差点把这首诗投给《儿童文学》或者《少年文艺》呢。
我在写作《贝壳说》之前,还写过一首诗,叫《数星星》:
一颗,一颗,我用手指数着。星星,一会儿不见了。出来吧,小星星,我想对你说,你却忘云里躲。出来吧,小星星,我想对你说,如果我有一个梦,肯定会把你带去的。
写于高中毕业前夕的1979年夏天。面临高考,那个孤独无助的夜晚,我躺在村外的玉米地里。望着星空,数着流星,心中默念着“谁能数尽天空的星星啊”。
后来这首诗发表在1989年的《儿童文学》杂志上。去年我整理诗稿,发现这首被遗忘的诗歌,竟然是《贝壳说》的前身。一个数星星的少年和一个远行的孩子竟是同一人。几十年过去,感慨万千。
我在一篇有关写作的文章写道:诗歌一旦完成——就会成为独立于诗人之外的生命个体。一首诗独立于世,在于诗人赋予它——旺盛的创造力、丰富的想象力、持久的生命力。一首诗是一个人生命形态的外化。
当兵的日子短暂而仓促。许多往事不再清晰,渐渐遗忘。唯有偶尔萌动的诗意在文字留存,成为久远的记忆。1982年11月,我带着发表《贝壳说》回到故乡。这首不起眼的小诗,竟成为我写作命运的开始。
每当我再次远行,熟悉的过往,因为离开的匆忙而变得遥远、空旷,仿佛独自乘船来到无边无际的大海。无论走到天涯海角,还是大洋彼岸。远航的孩子总要有回到他出发的地方。因为那个轻柔声音时常在梦中呼唤:
“你听见,我就大海说。”
回到北方
窗外是飞逝的细雨
灰暗的稻田
一个少年在他身体里奔跑
火车不停地摇晃 摇晃
一只斟满啤酒的杯子
咽下苦涩和忧郁
他吐出烟圈 脸上
掠过无法驱散的乌云
很多年过后。他来到
空旷的山岗。在白杨树下
晾干淋湿的衣裳
打开旅行袋。打开一封旧信
南方和北方 如同云朵下
相互追逐的光亮。在他心里
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离
两个贴近的脸庞 彼此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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