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华未央（组诗）

作者：田暖

最美的样子

那时候，我以为最美的样子

诸如晨间桃花灼灼

草叶上露珠在亮光里摇曳

太阳的加持让万物生发

后来我又感到

即使黄昏和阴雨，也无法阻止花开

即使总有事物遮挡住它们

也不影响万物的光华

直到我看到一把枯骨

成为生命的勋章

筋疲力尽的人获得了

磐石的坚忍，上善若水的柔美

是短暂，顺应了自然的一生

是恒久的爱，缭绕心间

让我们对所有的爱都缓缓释手

倾心

把鲜艳欲滴的玫瑰养在青花瓷里

把飘落的花瓣收进玻璃器皿

我倾心的，都晶莹、透亮

带着毁灭般的美——

倘若再想下去，就更危险了

这只是一曲华尔兹的序幕

两只天鹅张开翅膀优雅地划开波浪

在蓝水晶的湖心

仿佛刚刚绽放的白玫瑰

此刻，我正收到一条鹅毛短信

“始于遇见，止于终老”

水面上抛起的那条长长的波痕

是灵魂，一路抖落去了灰尘

花瓣和火焰

闭上眼睛，所有绽放都是

花瓣，更是火焰

吐着心血，热烈地活着

在沁人心脾的香气里

状如星辰，在饱经忧患和风雪之后

绽开人世的安宁之美，丰饶之美

拼着力气燃烧，向着梦的方向

绽放燎烈的腥红，运来生存所需的养料

即使明天有暴风雪

火焰的声响也在引领花朵上升

花朵就是我们，额前悬着达摩克利斯之剑

心里一尊茕然灯塔，开出最明亮的光线

指引着路途，用纷纷绽放的燃烧

活着，像永恒的火焰

雨水

雨水深深浅浅地飘，像落花

还没有流淌成河，只是细细地滋润

落在无数仰望的眼睛里

雨水是另一种更明亮的光线

落进草木萎靡的地方

落进灵魂长跪不起的地方

苍天，如果有一种爱能够拯救

活着，雨水犹如梦想的光线

稀释着眼睛和喉咙里的盐

世间梗阻，无声溶解

在这从天而降的细密药剂里

大地上又开出了草尖里蓬勃的火焰

仿佛翠绿色的呼吸

需要多少寒暑回旋，才能引渡春天

来到身边，摩梭去心灵的冰凌

一个活出来的春天

仿佛呼吸都是翠绿色的

翠绿的火苗，沿着回阳的心肺

又点燃了万物的余烬

万物澎湃如星斗璀璨

一个人，也星子似的交辉在它们中间

生发的气息，波浪似的复活着人世的筋脉

我又翠绿翠绿地奔跑在路上了

一只健硕的大鸟宛如闪电从身边跃起

如果你懂得一个人野草似的

需要历经多少枯萎和艰辛才能起死回生

你一定像振翅的鸿鹄

抖开，一望无垠的生机

势如破竹，穿过悲恸的胸肺

突然呼出——

满世界的鸟语花香，悦纳所有的悲伤和欣喜

蝴蝶忽然满芳草

这种浪漫是李白的。在忽然之间

梦幻是忽然而生的蝴蝶

提着忽然心血来潮的酒浇他的芳草

和明月，仿佛一个谜

一个神迹，在仙踪里

他抓着月亮的倒影就荡了过去

也把我们荡了进去

当我们的脸和他的脸交混在一起

仿佛我们就成了他

无法言说的浪漫，无法言说的伤怀

无法言说的醺醉和独醒

在万千河山和万物的魂魄里采撷

各自金黄的蜜

跃过月光搬动的时间光影

露水一样活着，忽然的诗意

横穿春天

暮色涌来，小径上铺满了

美人梅的花骸

红海棠开成了这个春天的花魁

随手拍下她们的笑靥

是奖给自己一路跋涉的礼物

拍模糊的红影流落在夜色里

仿佛美人的深情

为凄风苦雨淌下的泪痕

旧书摊前依旧人影稀疏

读书的公子和公主们此刻流连

在一曲新起的摇滚舞里

仿佛春夜热辣滚烫的主人

再穿过去，是一座四面封闭的天桥

我在里面发呆时

恍惚看到一个漂泊流浪的人

在这里找到了一处遮风避雨的福地

再细看时，是手里的落花

无枝可栖的样子，像极了孤独远行的人

交谈

繁花又绽开了四月

一颗心却说四月是荒凉的

为什么不去赴一场花的盛约

独自一隅枯萎

两个你在交谈

一对矛盾体相互对坐，博弈

冷和暖交锋出一场天问似的雨水

世界的秘密里始终潜藏着未竟的答语

云端里行走的理想和泥土里生发的现实

许给我们无数条道路

翅膀和双脚，分分又合合

在交错前行里，人们又把盲点走成了坦途

从灵魂里开出繁花，在一片神谕之地

万物因此葳蕤，我们向下扎进古老的根系

春天，兼致伍尔夫

你写了那么多祈祷和美丽的信

行经一个又一个水光潋滟的春天

你的身影升起在碧波荡漾的海天之间

来自内心的光芒，从你的灯塔

照耀着一个世界漆黑的侧面

钓到白鲸的人，会被白鲸反噬

白鲸也会反生强大的自卫

你曾做了谁的白鲸

在类似地火与天堂的心海里筑起栅栏

幸好你还遇到了最好的爱

一架抵达世界最美的梯子

护送你，闪耀如灯塔上的星辰

远航之后，你一直向着更远处航行

当你的衣襟揣满石头，抱住沉没的波浪

一个迟到的春天正在降临……

如今，翠绿的春天还常常提取你的眼泪

供我们枝叶婆娑地活着，一个春光沸腾的春天

草木间

我转身回眸，走来的人

已经看不见了。人们边走边散

树叶在风中战栗若一颗颗心

挂在枝头，悲欣看尽

落入水中的也过尽千帆

靠在岸边的岩石上

归于寂静或荡漾的涟漪

我坐在秋天的椅子上

看着这一切也发生在我们身上

风吹着无法确定的事物

即使暴风骤雨把大树连根拔起

即使草木枯折如断翅的天使

除了微笑，我们都没有哭出声来

与草木同朽

一天要掠过多少动荡的风才能结束

从汗流浃背的早晨开始

从花盆里解下一只作茧自缚的小虫

模仿一只快乐的鸟朝天青色奔去

你超脱起来，仿佛真的脱离了凡俗

可生活总是个鲁莽的人

日复一日，你已经不屑与他打斗

能够安然度过每一天

仿佛真的成了奢侈

却在你不经意间，花盆里半枯的兰

又抽出细嫩的一片

放出笼子的鸟又欢欢喜喜飞了进去

似乎总是如此

时间的风声鹤唳

在草木同朽中

安静地匍匐在万物之上，心灵之中

木槿花开

晨光醒来，木槿花开成了蝴蝶的灵魂

微风吹拂它们粉色的翅羽

我伸手去抚，摸到自己的青春的模样

梦幻，却转瞬即逝

只留一抹粉红的魂魄

飞进手机相册

我从繁花似锦里走过

幸福如微风摇曳，又纷纷落下

伤逝者的哀伤，细碎的光

从叶子罅隙落了一地

我再次捡起它们的时候

突然到来的残暮

世事般稀薄

却总有许多情意恍如花朵开满星空枝头

葵花就这样开了

葵花就这样开了，内心行云流水

天空深到蓝色苍穹最高的赐赠

葵花在变幻不定的风中，旋动、舞蹈

我是另一种葵花

雀灵，蚂蚁和蜜蜂等生灵是第三种

时间和流水是第四种和第五种

葵花从一种生命旋转成另一种生命

我们的心中都朝向一个坚定的意志

旗帜一般飘扬，黄金一样发酵

在各自独立的天空

交织成一片金黄的向日葵地

开在我们的途中

我还想起了那些被割掉头颅的向日葵

那些早早夭折的向日葵

仿佛逝去的祖父祖母，消逝的兄弟姐妹

就像阳光失去了影子

我在阳光里微尘一样哀泣

这一生，我替他们把哀伤深深地表达过了

我把他们的卑微深沉地活过了

想到我只是这个世界的一粒种子

每天循着太阳的轨迹

把一个美好的梦深深浅浅地走过就足够了

奔向未来的向日葵

远远地看到大地上一个凸点，若隐若现

在昏天暗地里，你在梦想什么

你静静地等待它的到来——

以星辰，以梦幻

把陌路走成了熟辙

把异乡活成了故乡

一个向着天空开放和飞翔的灵魂

仿佛一朵奔向未来的向日葵

旋动头脑里汇聚的一枚枚思想

在时间的雕琢和摧残中

你愿意是一个个流逝的瞬息

走在一条鲜有人走的道路上

车马熙攘，心灵空旷

春日芳华

扔掉过期的糖果和药片

让偏爱和例外全都礼貌退场

坐在阳台的植物中间，面朝太阳

看叶芽和花芽儿

在忽冷忽热、渐行渐远的日子里

渐渐变得圆润饱满

杯中几枚茶叶，“人”字一样站立

在沸水的漩涡里，打着回旋

渐渐从底层浮向水面

又抗过了一年寒冬

皱纹也舒展成春水的模样

刚好，一切都变得清澈明朗

落日晚风之后

自有星辰成为黑夜的眼睛

一个人热气腾腾地穿梭在一个世界

阅山河，见天地，见众生

而见自己，是为镜

吹拂

凛冽和坚硬

已逆转到另一种方向

碎冰的声音从琴键上滑落下来

每一个音符都迎面扑来

一阵柔软的风

解冻的心

也在柳条上抽出了新芽

你斜倚着春天的门

任一个世界的神经末梢

在春风的怀里

随人间的波澜随波荡漾

一个巨大的尘世也因此软了下来

春信

峰回路转处，燕子衔来造巢的泥

在旧日的屋檐下，轻盈自在地劳作

仿佛进进出出劳作不息的父母

让屋宇内的一盏灯，始终亮着

我站在阳光之侧，听清风摇着响铃

凝视着一个世界在光线里荡漾

这一切发生，仿佛氧气又重启了

瘦下去的肺，那么充盈、新鲜又自然

触手可及的地方，都怀抱着花骨朵儿

又芬芳起来，要释放所有的力量

那些轻盈无处可放的琐事

也安放在春天里，梦想一场传奇

春光

玉兰挑着灯的骨朵，嫣红或洁白

恰似我，在晨光里写一首诗是幸福的

给心思打几个滚，风吹着新绽的花瓣

幽香在不经意间染满了衣袖

顷刻之间便摆脱了尘间量子的缠绕

你只需做春光便好

一眼便醉了万年。大自然的织锦上

飞鸟的梦又提升了群峰的高度

我们和万物交换着命运，也交换着内心

从万物中掏出光亮，和另一些自己

有的长成了植物，还有的长成了云朵

有一些嘤嘤泠泠，都长成了灵魂的样子

怒和恕

唉，我们发现了世上那么多绵密的针眼儿

小的那么不值得一提

却深扎得那么疼

甚至让心脏也患上了一种应激性暗疾

你不想说出来，假装像一株桃夭

春天一来，便灼灼怒放

是的，是怒放，欢愉地怒放

绝非怒气冲冲或者盛气凌人地怒放

而那盛怒的光华

让你一度宽恕了世间的沟壑和利刺儿

等花

千万个我们暗暗地喊：开花，开花

就像孩子们在运动场上

兴奋地呼叫：加油，加油——

此刻，一个简单的人

她的脸上开着花

心里摇曳着十万亩骨朵

雀灵从一个枝头跳到另一个枝头

把一个人的心带进梦中明亮之境 

熬过多少黑暗和破碎

唉，你还不来在她唇边轻啜着

一遍一遍地喃喃：我爱你，我爱你

春华未央

音乐剧场里，流水和鸟鸣

从钢琴和竹笛的合奏里心血一般流出

又药液似滴答进我们的耳朵和肺腑

瞬间就让残冬断垣无处不飞花

让躲在看台的人不禁惊叹

一个人的心里到底藏着多少锦绣

多少山河和风雨

才能涌出一个春天的芳华未央

呼吸鲜美，万物在由此赋予的光里

慈悲，安宁，风华绝代

而你就是那个演奏高山流水的人呢

我们都是未央的春天，在你之中

我愿低头看花落

黄昏又兼风雨，花瓣朵朵飘零

翻滚着碾作轮彀里的香尘

随一条向晚的河流隐入暮色

我愿低头看花落

在看不见的深黑泥沼

看无常和旋涡卷走了繁花——

卷走了我们倾尽半生的海市蜃楼

一切皆无法挽留

纵然说一切皆有可能

我愿低头，向不可遏止的落花流水

说命运，说我不——

说花落如一程哀悼

而斯人依旧独立

看繁花如幕，开开落落

我知道花朵会再次飞回枝头

那是光华灼灼的眼睛

在湿漉漉的青绿树枝上的星辰大海

烘烤着我们正与万物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