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王黎明 ‖ 人与树
河滩上的树林
躺在河滩的树林里,
浓重的阴凉
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青草,虫卵和根茎
微弱的喘息,
像沙漏一样埋没了
午后的身体。
多么羡慕枝头上
哗哗流淌的树叶;
终有一天,它们也会
像枯萎的花朵零落在地,
像鹅卵石铺满河床。
万事万物都值得留恋,
死者也会从长眠中醒来,
在茅屋里
听见久违的风声。
河堤上的树
登上河堤,
我已高出城池的一半。
但比我更高的
是岸上的一棵树,
在我到来之前,
它已是一袭新绿。
隔河看柳,
望见一座清明的土城。
沙筑的城堡,
插满翻飞的纸幡。
集市挪到空旷的河滩,
高速公路跨越返青的树林,
铁丝网围起一座神秘的果园。
一个人出生的地方,
是一条血缘的河流……
看一看,两岸瓜熟蒂落的村庄,
古藤上盘根错结的穷亲戚,
鲜花一般竞相开放。一阔脸就变!
观察一棵树的成长
黑暗中,我听见一棵树的灵魂
在向我靠拢,靠拢
身边有一只屏住呼吸的鸟
微弱的光亮来自物体的边缘
水流进入空气,果实恢复原状
在寂静的深处:一棵哲学的树
包围我。时间和城池的中心
锯齿和斧斤的威胁加重
一棵树躲进我的身体
从我的怀中掏出绿色火苗
我燃烧。是一朵花秘密燃烧
音乐从木头中产生
金属的碎屑穿过声音的缝隙
生长。虚构和本能的力量
我的根部在泥土中延伸
犹如叶子在枝头采集阳光
许多年前我就这样躺在浓荫深处
听水泵的蜂鸣,通过身上的静脉
听风声,漫过人类居住的屋顶
樱树开花
美的速度,一下子超越了春天的翅膀。
看看吧,花枝招展的时代,
繁华的梦想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女人是贫穷的,女人是昂贵的”
从东京到巴黎。婀娜多姿的模特儿,
占据喧闹的枝头。春天的展销会上,
美,是一件屡遭拍卖的艺术品,
引来多少尖酸的目光。
朴素的樱花,怎能经受住这样
长久的打量?暂短的花期,
缩短了少女的青春。
雨中的霓虹,在夜晚落泪。
哭泣吧,那个叫樱花的女孩,
趁着爱你的乡村少年尚未变坏;
把藏在梦中的日记悄悄打开,
让羞涩的鸟儿,惊慌飞散!
阳光明媚,追不上她们消失的身影,
红粉的年龄照见镜中的容颜。樱树!
让一群跷着足尖的芭蕾少女快步赶上
心跳的节奏,让快乐的小天鹅迎风起舞。
在南方,成熟的樱桃已经上市。
透红的果实,诱人的美味,
画布上的静物秀色可餐。甜蜜多汁的
广告语言。唇膏一样娇嫩而鲜艳……
1998年
一棵不落叶的女贞树
冬天里
你做一棵不落叶的女贞树
在寒风中碧翠。在月光下清澈
从秋天起 你要快乐地生活
首先要身心健康
预防伤风感冒:做到不以物喜
不以己悲 不吃药 不打针
不和菊花争妍 不与雪松比酷
让身上的每一片叶子
都接受风雨锻炼
早六点晨跑 晚七点散步
戒烟酒 避情色 按时起居
谨慎饮食 萝卜青菜各有所爱
君子之交淡如水 少闲聊
多读书 不轻信不跟风
坚持自食其力 扫清门前垃圾
坚持做一棵不落叶的女贞树
在泥土中生长 在阳光里自爱
松林写意
清风送来松脂的墨香
醉人的气息让我想起一位画家
他是如此迷恋松树的品格
渴望像古人那样寄身于山林
并在某棵不为人所知的松树下
悄悄地选好了终老之地……
山坡干净得如铺开的宣纸
飞鸟穿过留白。松林静默如诗
何须浓墨重彩。午后的光线轻描淡写
树的一生
除了树,没有人甘心
在一个地方呆一辈子;
除了树,谁情愿被大风连根拔起。
谁能揪起自己的头发?
像随风吹落的种子——
一棵树生长在哪里纯属偶然。
当我再也不能四处走动,
一棵树代替我站在原来的位置。
活在绿荫里是快乐的!
我们为什么不能用斧头
把脚下的阴影挪开?
除了树,谁能舍弃得这样痛快!
欠下愧疚,抛开一生的许诺。
哦,暮年的枯朽……
像一截树墩留在他乡。
林中倒影
白天他饮酒作画
迷上纸上水墨胜过干柴烈火
夜晚我品茶赋诗
陶醉水中倒影胜过树上繁花
作为情趣相投的知己
除了服饰新旧不一
除了味觉差异,几乎没有秘密
我贪杯中酒,他恋镜中花
而对于水中月
却可以交换各自的看法
或互为敌友、一分为二
或同居一室、共用一个身体
同样把安眠药
当成梦中亲密的胴体
午夜的牙疼痛胜过十倍的清醒
相互呼吸着
人烟稀薄的空气
彼此看见光学玻璃后面瞬间成像的脸
沙漠之树
让脚趾头生根
根 抓住风中的沙子
稳住芦苇一样摇摆的身体
让身体里长出绿色的胃
把沙子
消化成湿润的泥土
让绿荫从空中移植到地上
把仙人掌放逐到
看不见阳光的地方
让飞鸟衔落的种子
抵达春天的尽头
给清泉引路
让低矮的幼苗活下去!
一年又一年……
只要活下去
不期望它们是否长得
快慢
或好看
沙 柳
这些高原战士,沙漠里的徒步者
战车跑得太快,可他们走不动了!
溃不成军,干脆扔掉盔甲、刀戟
连头颅、胳臂也不要了。只等待
春天给它们换上绿装,只等待
愈合的伤疤发出新芽。头上长出手臂
身上挂满沙沙作响的兵器。集合起来!
又是一支抵挡千军万马的队伍
又一群好汉活在今世!它们
不再蒙面大叫,或者沉默不语
它们忘却前生,忘却恩怨、杀戮和生死……
只愿拥有一杯黄土、半爿柴垛
这些草莽英雄、沙漠遗孤。它们
退出江湖,与荒野为伴
哪怕风餐露宿。但求一方阴凉
让飞禽落脚、蚂蚁安家……
不要说它们只是一群游兵散勇
只要谁甘呼风唤雨,就会一呼百应
跟随他,开疆拓土、所向披靡……
跟随他,春风浩荡跨过贺兰山去!
石榴树
闭着眼睛在雨中奔跑的
石榴树。赤裸着光洁的身子
在风中颤抖的石榴树
惊叫的叶子,纷扬的花朵
被激情的大火烧得一尘不染的
石榴树。站在寂静的阳光里
抑止,纹丝不动
哦,凝神冥思的人
内心的痛苦透明结晶
在没有星光的夜晚独自
闪耀。当生命的灯盏
熄灭在肉体的黑暗之中
石榴树!捧着光明的果实
让我们在饥渴中求索
眼含泪滴而又不能倾诉
在高处,精神的甘露凛冽如冰!
1997年
老人与树
整个下午他都望着那片空地
与世隔绝的心境如同海面
静坐的帆
云的投影在身边行走
刺眼的火狐狸大摇大摆晃动着尾巴
日渐沉落。燃烧的尘土纷纷降落
通往墓地的道路清晰可辨
流浪的鸟雀迷失了方向
菌类的阳光大片大片繁殖
一棵青草转眼间长成珊瑚状的树木
老人走在树下日复一日
让孤独的心与自己的灵魂交谈
落叶轻轻滑过外衣
他把忧郁埋藏在身后
百年过去了。被虚荣的人们
驱逐的叛逆者沿着圣母院的钟声
找到了巴黎郊外的梅蒙丹高地
老人的影子已像根一样扎进泥土
他倚着拄杖,自言自语:
“瞧,又多了一种植物!”
- 上一篇:上一篇:「诗歌」鲁文馨 ‖ 越用力越疼痛
- 下一篇:下一篇:「诗歌」岳增展 ‖ 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