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牟敦乐 ‖ 晏子门
1981年的高考,实施了一项规则:预选!这是高考史上的首次,这对于许多同学来说,简直就是一场噩梦,至少使得人生不再完美。因为高中读过了,可并没能参加高考,一生连个高考的仪式都没经历。高考前一个月,学校组织了一次轻描淡写的考试,说是预选,有一多半的同学和我一样,稀里糊涂地就离开学校,回家了。回到家,傻傻地在家等通知,一直没有人告诉我预选通过了没有,直到听说人家都开课好几天了,这才死心了,肯定是没预选上。可怜我的草席子破被子也没脸去捡回了。
父母看在眼里,心里急,刚上川弘一中的高兴劲还没缓过来,突然就遇了一闷棍,本来认为能上一中就能上大学的,这一下子也懵了。
自觉学习还不错的,毕竟考一中时,每个公社也就三五个,脑瓜子还不算笨,面对一边放着锄头、牛绳,一边是煎饼咸菜疙瘩和没来得及做完的复习题,咋办?
在农村干活,吃不下这苦呀,父母说不忍心我在农村熬着,从小没让你干过农活。于是托人再回一中复读。给被托的人送了两罐子花生油,两只正下蛋的鸡,估计在当时这就算是家里值钱的东西了,可托的人没给真下力气,说一中今年不办复读班。眼看到了九月底,在几个同样不死心的小伙伴的撺掇之下,决定再执长矛,迎战大风车。毕竟考入一中时的那一份自信,还像寒风中的一簇火苗,颤颤巍巍地还在那里燃着。
去不了川弘一中,北湖公社中学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北湖学校离家近,跨过一座岭就是。学校样子虽然难看,一溜低矮的平房,但教室门前高大的楝树正花开如燃,芳香四溢,屋后园子,是碧绿的菜畦,和光滑的石井栏。班里的女同学也多,且很热情,原来漂亮的女生都藏在公社中学,她们都愿意向我请教难题,她们认为的许多难题其实对我来说十分简单,学习氛围相当不错。一个月后,县里来通知,统考,选拔尖子,县教育局集中办复习班。人算不如天算,如果选上,再回城里,说不定比进一中插班还好,师资力量那还用说?集全县一流水平。选拔考试,速战速决,三天就出结果,这边宿舍的窝还没暖热,就通知立马到县师范报到,这劲头又上来了,是到县师范集合,好像有种马上就跳出家门到师范上学的感觉,正是十月,丹桂飘香,菊(举)意正浓,想起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诗句来。
这次招了两个班,共收了一百零八人,除个别是靠关系来的,来的几乎全都是真家伙。因为聚齐了一看,这不等于一中落榜生的回炉班吗?其中有一位是一中我们这一届的前十名,看来是马失前蹄,没走成。这些人理所当然是全县的尖子生,本想那次预选之后那些哥们从此劳燕分飞,分道扬镳,百日之后不曾想又在这里嘻嘻哈哈混到一起了,个个心里那个美呀,这次似乎是整个身子都拱进大学的门槛了,谁能想到10个月之后,个个欲哭无泪,丢盔弃甲的还是这一伙子!
教室在师范大院的东侧,从师范大院东墙上掘开一小洞,大小刚好能钻过一人,便于复习班与师范往来,有好事者称谓晏子门。教室前有个大泥坑,里面住着不少蛤蟆,上课人静的时候它们就坑里咕呱咕呱地叫唤,后来想明白了,这些蛤蟆原来在说:白搭!白搭!踮着脚提着裤腿踩在一溜歪歪的石头进教室,教室是两间刚建起的空房,内墙还没上泥,全是突出支棱着石头,教室没安门,也没有安窗子。
学生宿舍也没有,只有到后边的村子里借。我们从北湖来的几个,先是在村子中间借到了一处无人住的老房子,房子里有一盘老炕,锅台上一个铁锅是破的。要住行,自己拆锅台拆老炕。6个人干了一天一夜,把锅台和老炕拆完了,然后把垒炕的土坯搬到院子里。炕是多年未拆过的,里面的土坯都烧出油来了,漆黑发亮,有一拃厚的油灰,6个人要不是看高矮胖瘦,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全是从墨缸里爬出来屎壳郎一般。屋内地面抬来沙子垫了,又弄了稻草铺了,6个人刚好一溜铺开草席,尽管不舒服,毕竟有门有窗,才住了两天,人家说是又不给住了,要在里面养猪。不让住行,不住就是了,他年我若为青帝,一定回来揍他个狗东西,你们先走,我得给他留下点纪念物,老隋说。
我们只好又在村子里找,后来又在路西边找到一处待拆老房,破旧的屋子像个山神庙一般,也是没门没窗,后来找了两扇一大一小的门,临时绑一起的,同学老隋说,这表示有考大专的有考中专的,老牟你考大专,我考个中专就行。麦穰打地铺,一半潮湿一半泥滑。苦点就苦点,只要教课老师水平高,一准都能考上大学,全县的力量。听说讲课的全部是教授级别,名牌大学毕业的,有的著作等身。一朝完成鲤鱼跳,想到钻屎的蛆虫半年后能变成花蝴蝶,这点苦不算啥。
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了,正式上课。第一堂课是个语文老师,感觉有七八十岁的样子,戴着老花镜,仙风道骨的样子,穿着大襟长布衫,老教授,民国时期就是名人,就凭这个,就抄了其他学校的后路,哪个学校都比不了,还有他们的活路?看来果然厉害,名不虚传。后来想想这人是在模仿民国大家辜鸿铭,他老人家拖着长腔教大家唱《孔雀东南飞》,一唱就是三五天,刚开始大家齐声高唱,都认为这是国粹,正宗,遗憾的就缺个长辫子,个个小脸笑眯眯的,后来慢慢发现,偏了,这可不是高考的方向,第五天的时候只有老教授自己唱了。再说政治,老师上来就是念书,一字不差在念书,然后让大家背书,两大本书,大篇大篇地背。英语老师似乎在炫耀才能,讲起什么美式英语英式英语来,本来还会几个句式,一下子成乱炖了。那数理化似乎还好一些,毕竟按着课本往下顺。老师水平高低就不说,师范的教学套路,这哪是预备高考的节奏?这些老师显然体会不到高考的残酷,没有应对高考的经验,更没有规划和提高分数的措施,还以为教的是师范学生哩,眼看着要毁,公社中学已经回不去了。他们的教课与高中教课不在一个轨道上。时光飞逝,秋去冬来,转眼春天一到,教室几乎找不到人了,大家一看老师这讲课阵势,也基本明白个差不多了,干着急,有的偷偷跑到一中去,弄些一中的试卷来练习,有的跑到西岭上背政治题去了。
说好了,吃饭是到师范那边同师范生一起吃,每个宿舍派人钻过晏子门打菜打饭,跟着师范生的屁股后面打饭吃,一时感觉,真的好像也是吃商品粮的人了,但不久,多数人退出来了,觉得吃不起了,人家的饭票是发的,咱是掏老爹兜里那几个毛票换的,另一方面,人家是铁饭碗,咱还是泥饭碗,人家是真凤凰,咱是土里刨食的土鸡,不是同类项,不愿看被他们瞧不起的样子。没吃几次,度过了片刻欢愉时光,有几个又坚持了一段,后来也彻底明白了自己是什么东西,这期间好像还有人不止一次与大厨干过仗,不久大家全部都退了出来,还是和在乡下中学一样,背煎饼,回宿舍里啃咸菜。从此基本不再穿越晏子门。
师范院子的北面,高墙后有一小土丘,土丘的后面一凹处,四周长着荆条,中间青草茂密,这里平时清静,隋同学喜欢一个人到这里背题。有一天回到宿舍,痴痴呆呆,一会哭一会笑,把大家吓得不轻,我问他,兄弟,怎么回事?他擦把眼说,哥,我毁了,我完了,呜呜哭了起来,大家吓得不轻。咋啦?慢慢说。老隋说,我今年一准还是考不上,你们学吧,我不学了。咋回事,你说,五双眼睛都盯着老隋。老隋说,中午到岭上小窝窝那埝背政治,我听见有人哎哎哟哟,像害肚子疼,把眼睛从复习题上移动,往前走几步,伸头往凹里一看,看到一对狗男女在这做苟且之事,古人云,见了这样的事,不吉利了,我是完了。大家一听,先愣了一会,然后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快说快说,都看到啥情况了?越详细越好,最好把细节说出来,说详细。有动作吗?把看见的都说出来,老隋支支吾吾一句也说不出来,大家扶着他的肩的,捉着他的手的,怕他跑了,让他说,慢慢回忆。老隋,个子矮,脑袋大,人特别聪明,数学特别好,有时老师也问他题。英语考试也有特色,每次只做选择,并且答案固定不变:C。大家像斗地主一样押着他,他却瞅瞅这个、瞅瞅那个,一脸的恓惶,最终一句也没说不出来,大家都憋得难受,很失望,根本就没有那么回事,你啥也没看着,是你瞎编的,骗人考不了满分,还有同学不死心:说不定人家是扎着脚,男的给女的挑脚上的棘子哩,意犹未尽,还想挑逗着老隋再说说。老三说,古人云,你再到那里撒泡尿能解。大家又撵老隋快去、快去!把老隋推出宿舍。
爱信不信,哥们。苟富贵,勿相忘呀,我是毁了堆了!
七月过后老隋没考上,我们宿舍的其他5个,也没有考上,应验了老隋的话,真的毁了堆。这似乎也并不意外,有人一厢情愿、始乱终弃。
到后来证实,我们北湖那个复读班里,当年还是考出来几个的,可到城里复读班的一个也没有考上。因为这次失败,有的人就从此不再复读,永远锁上了高考这扇沉重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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