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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李静 ‖ 这片水,这碗米

来源:本站    作者:李静    时间:2024-11-18      分享到:


生产队的铃声一响,母亲就急忙放下碗筷,把家里几个蝌蚪一样的孩子安顿好,匆忙赶着去出工。她在前面大踏步地走,我在后面一路小跑地追,说什么也要跟母亲到地里去。那大概是我三四岁时。母亲拿个板凳,坐在地里拔稻苗,稻苗油绿油绿的,一畦又一畦,一望无际,干活的人一排又一排,我数也数不清。于是在我的记忆里,一年到头是吃不完的香喷喷的大米。

1980或是1981年,分田到户,我家分到了六亩水田。每年秋收,父亲都会挑几株最大最饱满的稻穗,挂在家里土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一直挂到来年秋收。我数过,最多的一株稻穗有120颗稻粒。每年秋后,都有泊东的人用地排车拉着红芋,来俺这里换大米。还有很多外地来这讨饭的人,他们也想要点大米。他们说,家里有小孩,熬点米糊喂娃娃,养人。他们接过母亲递过去的满满一瓷碗大米时,总要端起来仔细看看,闻闻,深吸一口气,眼里闪着光。他们说我们真有福,天天有大米吃。我那时不明白,天天吃大米就算有福?我们祖祖辈辈不都是吃大米白面长大的么,最起码,我的父辈是吃大米白面长大的!从来没要过饭!可我们小时候,谁要是浪费了粮食,准得被家里长辈狠狠地训斥:“造孽呦!这是没要过饭,不知道‘五八年’!”“五八年”,仿佛是鱼台的一个特定符号,总听长辈们提起。长大才慢慢了解到,鱼台的“五八年”意味着什么。

鱼台濒临微山湖,地势低洼,“淹三年,旱三年,沥沥拉拉又三年”,是当时鱼台的真实写照。不管你是查阅县志,还是听老辈人口口相传,鱼台的历史,就是一部与水患的斗争史。县治从古城集迁到黄台——今旧城海子,又从黄台迁到董家店——今鱼城,两次迁移,皆是为躲避水患。庄稼失收、歉收,是鱼台的常态,逃荒要饭,更是祖辈们最深刻的记忆。

1957年秋,连日大雨,湖水漫过京杭运河,倒灌鱼台,尤其是离湖最近的几个乡镇,变成了水乡泽国,待收的大豆和玉米被淹没了踪影,房子泡在水里。解放军划着皮划艇,把人们安全转移,大多安置在邹县一个山脚下的村庄里,政府发救济粮,群众再辅以割草卖钱、捡红芋干子自救。1958年返乡,真正的灾荒开始。地里野菜不等长大,就被挖光,树皮也被剥下来,煮煮就吃。大规模的逃荒要饭,就此拉开序幕。近了到丰县、邹城、泰安,远了到安徽、济南,甚至东北。一辈子没走出过村庄的人,也不得不开始了走南闯北的生活。十八九岁的壮年小伙子,也是一年有小半年的时间都在外乞讨。估计当年每个村里都有去东北的人,大多在东北安了家,并且有的后代也留在了那里。我的好几个本家爷爷,都在那时候逃荒到东北并且安下家来。1981年分田到户时,才回到老家。听他们讲,当时一路向北,逃荒的人很多,不时有人饿死在路边,认识不认识的,都帮着挖个坑埋了,让他们头朝着家乡的方向。

当时我们殷庄村的父老乡亲,都被安排在了邹县一个叫九里店的村子里暂住。我父亲当年12岁,正上高小,学业突出,他做梦也没想到,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他热爱的学业就在那时彻底终止了。我父亲干得最多的活是割草,割来的鲜草晒干,捆成捆,背到邹县去换钱。当时政府给发粮本,拿粮本到郭里去领救济粮,背回九里店磨面吃。

转年,13岁的父亲开始跟着大人们挖河,挖了金鱼运河挖苏鲁边河,每顿的饭食是半碗煮熟的红芋干,吃不饱,就用炒糊的盐充饥。到11月,河挖完了,村里陆续有人出去要饭。大队里不让走,都是半夜里偷偷地走。我家在济南有一门远房亲戚,父亲就跟着村里的大人一起去济南,想去找点活干。东头的大娘大爷用钩担挑着他们年幼的儿子,父亲也用钩担一头挑着被褥,一头挑着锅灶,还有一家哥嫂辈的,一家奶奶辈的,一行十几人深夜出发,天大亮时,就到了清河桥。过了清河,就等于真正地离开家了。这一去生死难料,况且家里还有留守的亲人,大人拉着孩子,齐刷刷跪在地上,朝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女人们呜呜咽咽哭起来,男人们也抹着泪,一步三回头。那天风特别大,刮得人几乎站不住脚。

他们一路步行到兖州火车站,走走停停,用了好几天。饿了,就到地里拾人家漏下的红芋干,红芋干经过风吹雨淋,已经发霉,长满黑色的斑点,他们拾点柴火,用铁锅煮了就吃。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扒到胡萝卜,比发霉的红芋干好吃多了。火车站人满为患,大多是挑着被褥,领着孩子逃荒的人。

经过难熬的“五八年”,鱼台人真是穷怕了。那么“穷则变,变则通”,鱼台人,尤其是政府的领导,他们深谙这一千古不变的真理。挖河,筑台田,年年治水年年收效甚微,说到底,还是一个治标不治本。1957年那场大水过后,毛主席亲自号召,我们鱼台境内的京杭大运河改道!运河故道连同低矮的堤坝被弃用,向西改道,且筑起又宽又高的大堤。同时,鱼台到处挖河筑坝。沿湖村庄的百姓,都把这一段运河叫做“毛河”,以示对毛主席的感恩与纪念,并一直延续至今。河多了,深了,可怕的“58年”不再重来。可赶上雨天,地里积水却不能尽快排出,尤其是我们王鲁这边,淤土地,喝水,干了是硬坷垃,有水就排不净。“英雄坷垃孬种泥”,说的就是这种淤土。以前有句著名的歇后语“下雨天上王鲁——粘鞋(谐音沾弦,鱼台方言,常用于评价人,意思是不靠谱,不咋样)”,很是形象生动地描述了王鲁这边的土质。

1964年全面稻改之前,就有甄庄、米滩、佃户李等村,尝试旱田改水田,种植的水稻赶上风调雨顺,就能有个好收成,但做不到旱涝保收。根源还在水上,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尤其对于水稻。但如何把丰富的水资源利用起来,成了一个决定鱼台人民命运的重大课题。考察、调研、探索、实践、失败、重来,终于在1964年11月,县委县政府发出全面稻改的号召。干群齐参与,挖河、建站,誓绝水患、战天斗地的号角,响彻鱼台大地。吃的是红芋干,量不够就把盐炒糊了充饥;住的是四面透风的窝棚,枕着湿鞋入眠;干的是肩挑手抬,双脚陷在冰凉的泥水中,冰碴子划伤了手脚;喊的是“为了吃饱饭,加油好好干!”

随着年岁渐长,对稻改的了解越来越多,就越来越觉得,鱼台稻改就像是一部神话。

我本家的大爷对我说:“挨饿受冻那么些年,到1965年,忽然就能吃饱饭了,就像做梦一样。”他抚摸着自己肿胀的左腿,眼里闪着泪光。

我大爷肿胀的腿,是在历年的挖河岁月中,落下的残疾。随着年龄增长,腿越来越肿,越来越疼,由原来的拖着腿行走,到卧倒在床,痛苦地呻吟。这些年,省城医院也去了,没有根治的办法。但大爷提起现在的新生活,总是满面笑容,他不后悔年轻时受的罪,也没想过去找谁要补偿。他说,比起很多人,他是幸运的,付出的也都不值一提。不说为稻改而壮烈牺牲的张玺郎,不说模范代表双河八姐妹、临河铁姑娘,仅仅是我们周围,就不止一个人为稻改而做出了非凡的付出。有妇女把吃奶的孩子扔在家里,一同奋战在工地;有青年上山采石头,被雷管炸伤了眼睛;有十几岁的孩子,结束了热爱的学业,和大人抢着干活,汗水、泥水,甚至受伤留下的血水,糊在他们稚嫩的脸上……大爷说,当时国家能给的钱很有限,建排灌站所需的石头、木料,有很多靠群众自捐。中年人把攒了多年准备盖屋的石头、木料捐了出来;老年人把自己的棺材板劈开,亲自扛到工地上;甚至有人把祖坟上的石碑推倒,拉到工地。

一条条大河像玉带一样,蜿蜒盘旋在鱼台大地,一座座排灌站沿河矗立,成了当时最高大上的建筑。用水时,闸门一开,河水喷薄而出,一路欢唱着,跳跃着,跃过干渠、支渠、田间水沟,流进一方方稻田;大雨淹了稻苗时,机器一开,水又乖乖地回到河里去,稻苗安然无恙。从此,年年旱涝保收,年年都是风调雨顺。

鱼台的历史,从此被改写。

这片水,这碗米,成为鱼台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