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吕延梅 ‖ 秉火夜行,木秀于林——李木生其人与文的精神守望
木生之木
最初见到李木生老师,生发出一个词:精神。
我相信有些人是有气场的,接近他,就会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一下子攫住了你,一种强大的感觉充盈着你的心灵。是因为那智慧的脑门,高而亮的嗓门,坚定的眼神?或许是。
那些接地气的语言,体贴入微的关怀,鞭辟入里的思考,点点滴滴渗透着,汇成一条大河。你会在他的言语的引领下,滔滔江水,顺流而下。他的文字,近取譬,而旨意远。既有草木花鸟寻常题材,也有对历史名人追寻,深刻高蹈的独立人格。
有些人是不带锋芒的圆润,李木生老师不是。他的眼神是锐利的,仿佛世间万事没有刺不透的,但他不一定说出来。他的话语是有节奏的,铿锵顿挫,跳跃着思想的幽光。
仿佛是鲁迅笔下的战士,文字是他手中的短枪,对准世俗里的蝇营狗苟,魑魅魍魉。他又是悲悯的,一草一木,一虫一鸟,都能牵动他良善的心,在他的笔下温暖地呈现。
他的名字是木生,其内涵,深沉扎实,让我们过目不忘。——木,树也。他与树亲,不管是临水的枯木,高耸的乔木,草原上一棵孤单的荆棘,还是尼山上裸露着粗根的柏树,他担心大风急雨根受不了,梦里一锨一锨给它们培土。
长在旷野里的小树,稚嫩的苗儿渴望得到爱的呵护,它坚韧,顽强,饱受着风雨的肆虐,仍可以在狂风里,支撑着成为一棵独立的树木。它根在大地,昂首向前,听雷,阅闪,顶着烈日,忍着严寒,最后,盛出一棵坚强而慈悲的心。
但不知为何,我总想起林庚先生《说“木叶”》中的内容:“木”比“树”更单纯,透着干燥的黄褐色,是历经风霜之后的树木,用言辞难以穷尽的丰厚内涵。杜甫《登快阁》中写“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吴均《答柳恽》说:“秋月照高岭,寒风扫高木。”……有关“木”的诗句,到此时有了深刻的对照。特别是“落木千山天远大”的空阔,要到了要斩断柔情了。
苦寒的枯荷,“直的,弯的,拱的,是荷柄的舞蹈;黄的,黑的,褐的,是荷叶和莲蓬的存在。””没了莲子的莲蓬,仍然勇敢而坚定地向着太阳、月亮、星星的明亮的天空……”(《冬荷》)它们损了生命的绿色,依然有了木的特质,具备了君子的风骨。
木是坚实的,宁折不屈的,不驯的——很多草本植物拥有柔美的枝叶,在严寒里枯萎了生命。而木本植物能耐得住凄冷冰寒,在尘世的风里,它比谁都懂得煎熬与苦痛,但是,它的身体穿越了冷漠与绝望,在万丈红尘中依然挺立,风姿绰约。
他在《一段枣木的生平》里说:“只有坚守一个完整的自己,在哪里都不会失去英雄气。冤枉与委屈、误会与冷落。咽进肚里,也不呻吟,仍以热忱去盛放这个冷漠的世界。那盛开的血红、那十一道锯痕、那虫子蛀出的洞孔与花纹、突出的瘿结,都指向一个最为深邃,也最为隐秘的地方,一个真男儿最为迷人的地方——柔情万端的心肠。”他由云台山的古木,联想到鲁迅,“山体的重压之下,即使把树身压缩成一个千年疙瘩,即使树枝曲折地拧在一起,也还是活着,抗争地活着,独立地活着。”这些内容就是对“木”之精神最好的诠释,也是他本人自我形象的映衬。还有什么比木象征得更贴切?
李木生老师作品中,由木而生发出来的人生之大境,也是文学之大境。
因此,木质的人生,以朴实的情意慰抚冬的冷峭,垂下万千的枝绦,却满是生长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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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风之灯》:逆风的灯火
劲风拼命摇晃着海棠树纤细的枝干,在高层建筑的夹缝里,我的头发都横着飞。两座高楼之间的甬道上,去年新栽了一排海棠树,开了无数粉色花朵,花褪残红之后,宝石点点,红灿灿的果子点缀了整个秋天。冬日,树叶飘零,果子在光秃秃枝头,一直拽着人们的视线。我很诧异,今春却发现树上并没有多少花朵。有一句话在脑际萦绕:它们有拒绝开花的权利。但,看它们的枝叶,是比去年繁茂了很多。我突然明白,这就是因为它们时时迎着强风。
桌上,李木生先生的新书《迎风之灯》在我眼前。书名让我心动。灯的焰火,橘红色的,摇曳的,给人温暖。它又时在黑暗中,暗的夜,笼罩世界的黑暗,兀自燃烧着。风中它,奔腾着生命的力量,我懂得在风里,豆一般的火焰,会因为风给它速度,如果不被吹灭,它会燃烧的更热烈。迎风之灯,关键就在一个“迎”上,在古诗文里,逆就是迎的意思。逆风而行,是需要大勇气和力量的,甚至是以牺牲为代价。这令我肃然起敬。不仅如此,其中,我看到了昂扬的斗志和顽强的生命力,这是一种积极有为的人生态度。
是灯,总得在无边黑暗的背景之下才有存在的意义。它就是要把黑暗照亮,哪怕就照亮那么尺寸之地,也给人以清晰的视觉,温馨的期许。浓黑,它不怕;暴虐的风,是它的劲敌。但风可以把它吹灭,却不能泯灭人们对它的记忆——炽热燃烧过的生命之火,在无垠的暗夜里,留给人们永不磨灭的温暖的亮色。
读先生的《迎风之灯》,一个个从浩渺的时空中迎面走来的女子,哪个不是历史长河里的一盏迎着狂风摇曳的灯?萧红,这个生活在冰天雪地的北方大地的女子,用燃烧的青春,点起熊熊的生命之火。为了逃婚,反抗专制残暴的父亲,也为了读书,她离开呼兰河,在美丽的追求与雪崩样悲苦的冲撞中,时代的寒冰,人情的凉薄,爱情的惨淡,如一股股寒风,比东北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还要冰冷的风,裹挟着饥饿、寒冷、疼痛、孤独、丧子、失夫肆虐着,宛如皮鞭抽打得她遍体鳞伤,撕咬她,最终吹熄了那映衬着霞光般的生命之火。李清照在风雨飘摇的南宋,国破家亡,丈夫离世,爱情破灭,金石尽失,再婚被骗,经历一阵又一阵痛彻心扉的遭遇,像黑暗中的一盏孤灯,迎着世间凛冽的寒风,行着,裹紧衣衫,悠悠地吟诵“寻寻觅觅,冷冷清,凄凄惨惨戚戚”。在专制制度社会里,越是美好的女子越会得着无边的轻蔑和侮辱。薛涛,这个出身乐籍的女子,在男人世界里,尴尬、辛酸、压抑、无助、惊恐、孤独甚至屈辱,在一颗高贵而高傲的心上,留下怎样渗着血珠浸着泪水的擦痕?但她没有降服过,她如迎风的灯火,顽强地燃烧着,凭借生产薛涛笺获得物质基础,以诗歌为主业,活出了火焰一般的光彩。
风里的灯,不能去迎合那风。迎合,会失去灯火的本色,最终成为夜一样的死寂。但,不迎合,风照样吹过来。迎合也是毁灭,抗争也是毁灭,宁可选择抗争。让我想到秦末那一群戍卒,沉默顺从是死,举大义亦死,于是他们揭竿而起,掀起了农民起义的浪潮,风起云涌,几年之后推翻了看似坚不可摧的大秦王朝。鲁迅在《〈呐喊〉自序》里的铁屋子,唤醒沉睡的人,他们会在清醒中痛苦而死,不唤醒他们,他们就会在麻木中死去,那为什么还要唤醒呢?鲁迅懂得,同样是死,后者是有希望的。就像鲁迅在《药》中,给夏瑜的坟头上平添了一圈花环,那是希望的存在。殊不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给它时机,风也可给它助力,实现地火的燃烧。再联系到我自己。凡是我有感觉的文字,身体会有反映,如痛苦,肠子就会牵住我的注意力,我才明白古人言“断肠人”的感受。看到“迎风之灯”这四个字,天灵盖上的发根好像一直树立着,仿佛被上帝之手揪住了一缕头发,时时提醒着我,是该写点什么了。人们对熟悉的事物是有感情的,对那些原来熟悉,现在已消失的物什更有别样的情愫。煤油灯,与我仿佛是远去的亲人,在物质匮乏,澄明温馨的时代,曾经天天陪伴幼稚单纯的童年时光。
农村的夜晚是纯粹的。夜可能还不深,树木和村庄一下子掉进浓黑的虚无中。我的鼻子里吸进黑色洪流,又把它们吐进黑暗中去。黑暗穿透万物的胸膛,我感觉只有魂魄轻飘在它神秘的怀里。如豆的煤油灯火焰跳跃着,一下一下舔舐着黑夜宽厚的胸膛。身前的教科书摊开着,我孤独的眸子盯着一个个方块字,一笔一画地描画着,我的未来在幼稚的笔端艰难地匍匐着,唯有那灯光清晰地记忆着我稚嫩的笔画。“睡吧,孩子!”母亲关切的话,击碎了深夜的冰冷。“娘,我知道啦。”等我收拾好书本和铅笔盒,吹灭那盏灯,结着灯花的灯捻,在摇动的火焰突然消失之后,灵芝般的花朵瞬间开放,接着就黯淡下去。闭了眼,我很快掉进黑甜的梦里。
那年,我一个乡下小丫头,转到县城里的小学去读书。课间,我倚在教室门框上,看那些女孩子叽叽喳喳跳皮筋、捉迷藏。晚上,一个人在煤油灯下写作业。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有时与同学唇枪舌剑,据理力争;有时听到带有侮辱的话,我以沉默相对。伙伴们的孤立,老师的误会,父母的忙碌,物质的困乏,生活的凄苦,人情的冷暖,一起袭来,她默默地承受着与年龄不相当的落寞。后来,学业的压力,青春的苦闷,失恋的无助,他人的冷漠,她咬着牙挺过来了。闯过高考的独木桥,开始一个人闯荡世界,落寞和孤独,伤害与冷讽,无助和眼泪,隔膜与冷酷……如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一直吹着。她迎着风,昂起头颅,一路走过来,坚强的背影书写着一个站立的“人”字。
曾经写过一篇散文《雨中的花儿,你为什么不悲伤?》刊登在《济宁日报》上,那是我看到风雨中的花儿依然绽放着生命的亮色有感而发。它们,燃烧,燃烧,在这凄冷的风里,决绝的燃烧,释放生命仅存的热量。其中也写到梵高,黄色的向日葵正是他生命的大火迎着俗世的风暴炽热地燃烧。
正如李木生老师在博客里所写:“……更会叮嘱自己,生命有限,远离时髦。宁可忍着不合时宜时遇到的寂寞,也不能让哪怕一刻去稍稍迎合。”燃起一盏灯来,有风摇撼它,想熄灭它,越是这样越要迎上去,哪怕只做“午夜的幽光”(林贤治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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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凤凰》:点燃生命之火
很久没有完整地读完一本书了。有些文章以前读过,再读,一样被感动着。读完,掩卷,长舒一口气,写下一句:读书当读《火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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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听说木生老师又出了新书,被列为“中国散文60强”。有一次打电话,他说,给我留着一本。一只雀儿闯进心里,隐隐地喜悦,等待着见它的那一刻。
几天之后,在湖上人家酒店聚会,大家见了面,握手寒暄,我瞅着李老师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谈笑间,大家还没有落座,远道的木生老师风尘仆仆闪进来。大家一下子围上去,他从包里掏出来一摞新书,一一签名,合影。我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待着。
从李老师手里接过它,沉甸甸在手,封皮设计别致,大片冷峻的灰。中间三个银字闪烁——“火凤凰”。上方,是大字号的银色“60”,“0”字,中间镂空,露出暖暖的橘色,宛如冬日的一轮朝阳,从苍苍茫茫的大地上喷薄,升腾。
回到家,急切地打开塑封,书皮有金属的质地。油墨香熏着,先找出《火凤凰》一篇来读。这篇写于美国明尼苏达州。一个初春的早晨,隔着太平洋,看到的东方天空的朝霞,巨大的,千里万里的,“仿佛是满天的云彩一起投胎在宇宙最华丽的子宫,生出了这样一只独一无二的自由之鸟”。感受到“美是自由的象征”,胸中有一股力量,如春水般涨起,澎湃着自由的大潮。一种谦卑,一种感动,在春雨中拔节。“每一粒细胞饱满生动起来,如夜空里的星辰、五月末的麦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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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卑,饱满,富有生命力。
这是我对李老师最初的印象。十多年前,姨父和姨为了勉励我写作,亲自带着我,穿过半座城市,到济宁日报社宿舍去拜访木生老师。在新浪博客上,虽然我和木生老师与其爱人贾老师神交已久,要见面了,很紧张。敲开门,李老师很热情,迎我们进门。聊了一些话题,印象特别深刻。我弯着身子坐在沙发上,一直听他们说话。我是一个晚辈,是一个小学生,说了几句,语无伦次。
回去的出租车上,不善于在长辈面前表达意见的我,说,“木生老师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有平等的意识。”
他的字里行间充满着悲悯情怀。
在《一株小灌木和它的影子》中,李老师引用别尔嘉耶夫的一句话:“人不仅应向上超升,出俗不染,也应该向下关照,同情怜悯尘埃中的一切。”《民间布衣志》一书中,多是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和遭受过困厄,散落在民间不见经传的人。在《七十如崖》中,李老师写到,“不用超脱,只需透彻,于深切体味世间之苦之悲中无有惧怕、只存慈悲。”“但有一条做人的底线就是天大的诱惑也要坚守住:不害人,常帮人。”
与李老师交往近二十年,他帮助我太多了。每一次见面或微信交流,他都在鼓励我:俯下身,多读,多写。有一次相聚时,我说李老师是我的知音。回去后,深觉不妥。知遇。嗯!我应该深深地感谢李老师的知遇之恩。长时间在文学的隧道里摸爬探索,需要有光的引领。于我,于周边一些写作的人,他都是光的存在。
秋天,稻谷成熟时,谷穗是低垂着的。人生境界有了一定高度,才会如此谦卑,如此仁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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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作家的人格、审美和生存经验,散文作家的立场、良知和批判勇气,都是散文建设的牢固基石,只有牢固才能不朽。”——正如书封所言,文章中展现的良知和批判精神如今尤显得珍贵。
在《囚之光》中,他写到北窗反射的光,联想到死囚的监狱,巴掌大的小窗口外,一棵浴着折射阳光的小树苗。引用鲁迅的话,“喜欢暗夜的妖怪多,虽然能教暂时暗淡一点,光明却总要来。”他想到,钱钟书的围城,是否也在表达着一种人被囚禁、却积久成习不自觉的状态?温婉的语句中有着对时代对人生更加深沉的思考。
他概括那时中国男人尤其官场中男人的行状:孱弱,阴私,贪婪,残酷,堕落,虚伪,精神与身体的双重阳痿,心胸比针鼻小比茅厕脏,对下是霸对女人是兽对上则是摇尾示忠的走狗奴才——却还要打着一个“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金字招牌自欺欺世。在《唐朝,那朵自由之花》中,由元稹对薛涛始乱终弃的爱情引发思考,他揭开男人的袍子,露出底下肮脏鄙陋的“小”来。
在《冬荷》中,“不要以为荷在冬日里零落。”“它是迎上去的勇士,前仆后继时坚守阵地的勇士。”在《云台山之梦》里,一棵身高不足四十厘米的古树,它的根在岩石上咬开一条裂隙,咬开一条自由呼吸、接通水分的空间。在《孔林的二月兰》中,李老师看到大旱之年,二月兰开着,开成了依然堪称先锋的紫蓝色的旗帜。想到夫子曾经以身为烛,在弱肉强食、狼烟四起的时代,点燃起仁爱的理想大旗。……彰显着勇气、决绝、责任与担当、敢于牺牲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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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生老师,人如其名,像树木一样生长。生长的精神,永不止步。
荀子《劝学》篇,第一句:学不可以已。终身学习观,在木生老师身上有很好的体现。
李老师住五楼,里外两间书房,两屋子藏书。后来搬了新家,除了两间书房,客厅餐厅的墙上也成了书架,书的王国,在文字里自由游弋,退休之后,李老师更集中精力读书写作。有一次我问他,中午休息吗?他说,累了,就把腿放在电脑桌上眯一会儿。
惜时如金。曾经在八个多月里,写下二百篇、三十七万多字。天天追更公众号里的文章,感受到他的文字日渐洗炼、圆润而具思想锋芒。
在《过了五十》一文中,作者说,“人生最大的失败,当是为了不足挂齿的诱惑耗去自己最为珍贵的生命了。”他还说:“只有善于拒绝诱惑的人,才能勇敢地拥抱生活。”《六十岁语》中,说:“学习是加,汇细流成不涸的深潭,就是遇到连绵的旱季,也能活己惠人。”
读《火凤凰》会提升人生的高度,使你懂得如何在“曲折多变、灾难频仍的时空里摸索着人生的真谛,攥紧着向上的追求,坚守人格的独立”(《过了五十》)。
凤凰浴火,孤鸣高亢,响彻天宇。坚定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使它涅槃重生。李老师何尝不如此。他的光与热,照亮着,温暖着大家。读他的文章,是一次次享受思想的盛筵。沉浸着,感动着,生命之火猎猎。你不得不去思考,去践行,去走向一条真正向上的人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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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嘉驿的这个夜晚》:闪亮底层的幽光
兖州新驿站,四百年前,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女子,在土壁上写下三首绝句,留下了生命的印记。这个女子在李木生老师笔下的《新嘉驿的这个夜晚》一文中,又活了一回。拿起这本书,又细细读了一篇。一声沉重的叹息,萦绕心间。
时空褶皱中的微尘
在高德地图上搜索了一下,离我居住的地方41公里的距离。如今驿站没了痕迹,一切已成空,这个女子题下的诗章流传了下来,从历史深处探出手来,拨动着我们的心弦。
三首七绝诗加上诗序,一两百字的留存,李木生老师展开合理的想象,还原了那个特殊的夜晚。
是冬季?北方的冬夜寒冷,擎灯持笔的手会冻僵的,心的寒冷更是彻骨。是夏夜?会有乘凉的人,合鸣的夏虫,鼓噪的蛙声,打扰她写诗。是春天?淋漓着血泪的诗句,没有大地萌动的生之气象。是秋天?落木萧萧,驿站的马匹发出瑟瑟的哀鸣。
黑夜里的女子,是光阴的铭刻者。兖州新嘉驿因为这一女子手下的这支笔,时光隧道里的一个普通驿站永远被点亮了一隅,仿佛将百年悲歌凝成琥珀。这一女子,既非纯粹的个体的人,亦非一个单薄的抒情符号——她是被历史淹没的一滴泪,冥冥中氤氲在时空里,化成一缕魂魄,缠绕不去。
这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也是女性的悲剧。
悲剧一,此女子幼读史书,有林下之风,嫁于负腹之将军。悲剧二,河东狮子。妾,身份卑微,与奴仆同。悲剧三,往诉,被鞭笞。悲剧四,湮没无闻,白白死去。这也是诗序中交代的内容,揭示了明清才女生存的困境:林下风致与妇德规范的冲突,妻妾制度下的身份焦虑,寻求救助遭受意外鞭打的现实,被剥夺话语权、历史湮没的宿命。
山东省兖州市新驿镇新驿站,作为明代邮传体系的毛细血管,本是国家机器规训化空间的典型象征。作者通过1619年冬夜的空间切片,将驿站重构为在权力监视的裂隙中,一个被规训的身体(妾)以诗歌实现了对压迫性空间的僭越。驿站墙垣成一个"补遗"的载体,使边缘空间化为反抗铭写的场域。赋予物质空间以精神抗争的隐喻。
在网上搜索,此三首诗,很多名人的和诗流传下来。它触动过太多的文人墨客的心,也如作者一样,悲悯的心声力透纸背。题壁诗是跨时空对话。三首七绝的幸存不仅是文学偶然,更是被压迫者以诗为碑,在历史暴力中刻下抵抗的痕迹。驿站消失,诗歌流传。官方历史的宏大叙事不断抹除个体存在,而诗性语言的幽灵性却能在时空褶皱中持续增殖。
知书达理的人,在混乱的丛林社会里,往往处于无助无奈与孤立中。《孔雀东南飞》中的刘兰芝,也是一个读书知理的贤惠女子,丈夫只是一个府中小吏,虽然她勤心侍奉婆婆,虽然她三日织五匹布,婆婆眼里她是一个“举动自专由”的忤逆儿媳,她摆脱不了被休的命运。幸好有情投意合的焦仲卿陪她一起共赴黄泉,何等不幸;与这个新嘉驿站题诗的女子比,她又何等幸运!
文中写有着“林下风致”的唐朝乐妓薛涛,晚年隐居在吟诗楼上,让诗情自由驰骋。还写到在沈园题下《钗头凤》的唐琬,不仅与陆游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她死后,她的丈夫赵士城为她终身未再娶。《诗经》《氓》中也有一个女子,热烈地爱过,婚后面对背叛的丈夫,决然离开,回娘家去。可她是有家可归,哪怕兄弟讥笑她。新嘉驿站的这个女人是抱着死的决心写下三首绝句的,她已经走向绝路,无家可归,无路可逃了。她在这个世界里再也寻不到半点温暖,彻骨的痛楚已经爬满灵魂的每一个角落。
历朝历代制度对女性进行暴力绞杀,她们的悲鸣可视为对传统道德的祛魅。
题诗壁——文学是照见现实的镜子
文中写到,“石壁,殿壁,楼壁,特别是邮亭壁和驿壁,始于两汉、盛于唐的题诗壁,宛如一扇扇肺叶,让他们获得暂时不戴镣铐的呼吸。”作者认为它们倒坍也好,漫漶也好,有着斑斑血泪的诗壁是不朽的。对不合理社会的永远拷问,对残暴虐待的同情与痛惜,并且这种拷问和痛惜还会无数次地在现实的土壤里找到生长的根据。
题在驿壁上的诗,大多并非名人之笔,在时间的长河里很容易被淘洗干净。有幸能流传于世的,多有非凡的价值。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迄今也很难超越它的文学价值,被钱钟书称为早熟。国风部分反映各地民间的,现实主义的作品。它来自民间的一阵古朴的劲风。《乐府诗集》《古诗十九首》,都是无名氏之作。
它们是以最低的视角,反映民生最真实的一面,也是发自民间的最深沉的情感。它不是对权力的歌功颂德,不是为所谓的盛世粉饰太平,它是生命最真实的记录,如一架摄像机,照见世态冷暖,照见苦难与血泪,照见死灰般的绝望。
当然,一些文人诗也有此功用。如杜甫的诗,“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兵车行》)“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家中更无人,唯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石壕吏》)是对唐朝统治者开疆扩土给百姓带来灾难的直接控诉。曹操的《蒿里行》里写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可见,战争造成百姓死亡之惨烈,民生之凋敝。有多少人面临生死离别,又有多少人如草芥般逝去,没有发出一点声音?那时,明朝已到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25年后,大明皇帝也自缢而亡,随他死去的就有200多宫女。
幸好,这个会稽女子的诗章得以流传。记录了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在那个夜晚的遭遇,一个敏而慧且对生活怀着良好愿望与纯正善意的人,遭受深重的苦难承受着赴死的绝望。无数文人向她献上由衷的唱和。袁中道,冯梦龙,高承延,施闰章……今人樊英民《兖州史话》中提到,会稽女子题壁诗的刻石,上世纪五十年还有人见过。
它像触动灵魂的琴弦,引来无数的和鸣,是历史的见证,也是隐幽的人性的真实呈现。
正如李木生老师在文中所说,“柔软的心灵是需要互相呵护的。……而且只有心灵柔软的人,才能够造出真正上等的精神产品来。”那些汲汲于名利场的所谓的文人,高视阔步,怎么会注意到这匍匐在大地上的呻吟。
题壁诗超越了文学本体价值,成为汉娜·阿伦特所言“黑暗时代中的人类尊严”的见证。"以诗证史",被主流历史抹除的微弱光芒,或许正是重构历史正义的基石。在拒绝粉饰太平的过程中,暴露出文明进程中的野蛮伤痕。
感谢李木生老师《新嘉驿的这个夜晚》这一篇文章,使我认识了会稽籍的这个女子。李老师一颗敏而慧的心,烛照那个夜晚的漆黑。那几行浓黑的文字,在中国几千年来黯沉沉的文字库里,星光一般闪烁着。蘸着血泪的倾诉,写在虚空的土壁上,穿越岁月的残酷,淋漓在我的心里,洇湿了一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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