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贾振涛 ‖ 观德门——第三章 艰难的岁月
三 艰难的岁月
转眼间到了一九五八年,聂成森二十岁,长成了一个壮壮的男子汉,为了多挣一些工分,天天向队长请求干最重的活。聂成枝也已十八岁,长成端庄美丽的大姑娘,平日里除了照顾弟弟外,也跟着哥哥参加生产队劳动挣些工分。聂成林在哥哥姐姐的照顾下,虽然长得有些黑瘦,但总算健康地活了下来。
下半年,淹没庄大队接到吴孙公社命令,根据圣城县政府指示,全大队要集中起来搞“大跃进”运动,所有人都必须集中精力大炼钢铁,村中街道到处贴上“三年超日本,五年超美国”的宣传标语。一座座原始的炼钢高炉拔地而起,美其名曰“土洋结合赶超美国”。社员们自发四处收集所有和铁有关的东西,大到铁犁、铁锅,小到菜刀、铁钉,杂乱地堆在铁炉周围,人来人往,喧哗声震天,场面非常壮观热烈。大队书记张海臣告诉大家,家家户户必须把家里所有和铁沾边的东西都上缴到大队的小钢厂里,甚至连一根钉子都不能留下。为了解决大家的后顾之忧,大队院中专门建立了一处大食堂,从今以后,所有社员天天集合起来吃大锅饭,自己家再也不用生火做饭了,要相信政府,相信国家,共产主义社会一定会很快实现。
每天去食堂吃大锅饭,大家都非常开心,反正不用自家做饭,有没有粮食都一样,渐渐没有心思关心农业生产了,秋收时候,象征性地收了点庄稼储藏在粮仓里,很多大块的地瓜被随处丢弃,大片成熟的高粱和谷子被扔在田里烂掉了。
开心日子过了不到三个月,惩罚很快就来了。刚刚进入冬天,大队粮仓里的粮食就要见底了,大锅饭眼看着就要吃不下去了。谁都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所有的铁器都已经上缴大队炼钢铁去了,家家又没有储存粮食,大队书记一时也没了主张。当饥饿真正来临时,全村人都恐慌起来,纷纷跑到田地里捡拾以前扔掉的粮食,一时间烂半块的红薯、发芽的高粱都成了宝贝。很多人天真地想只要熬过了冬天,第二年开春,国家就会调拨粮食过来,到时候再撒上种子,还不至于吃不上饭。
谁曾想一九五九年春天,国家一粒粮食也没调拨过来,村里人开始传言说国家仓库里也早没有粮食了,很多城里人已经开始饿肚子了,不少年轻人都被下放到农村进行改造。圣城县整个春天一滴雨也没下,淹没庄大队里保存的一点种子,撒到地里也没长出几棵庄稼。家家都快断顿了,人们开始恐惧起来,只能四处挖野菜充饥;野菜很快被吃光了,人们开始吃树叶;树叶吃光了,人们开始吃野草,只要是能吃的东西,人们都尝试着吃了个遍。
淹没庄的人已经饿疯了,都天天去寻找能吃的东西,再也没有人关心炼钢铁了,钢厂里变得冷冷清清。
老天爷也好像故意和人们做对,不管怎么盼望,就是一滴雨不下。艰难熬过了夏天和秋天的人们彻底恐惧了,漫长的冬天怎么熬过去呀?队长早就把第二年预留的种子给大家分了,现在生产队粮仓里连一只老鼠都找不到了。刚入冬天,雨雪却突然多起来,老天爷好像要把一年落下的降水都集中补充在这个季节里,厚厚的白雪覆盖着大地,世界没给人们留下一点绿色的东西。吃什么?这个问题萦绕在每个人的心中,人们又开始剥树皮、挖草根,凡是能想到的东西,淹没庄的人都没放过,可这些也远远不够。公社书记开会时答应调拨的粮食也一直遥遥无期,有十几个虚弱的孩子和老人都因为饥饿挺不过去死掉了。
淹没庄人渐渐感受到死神在悄悄威胁着自己。
聂家三个孩子同样也遭受着饥饿的折磨,他们也好久没吃到一粒粮食了,幸好聂成枝在院子里种的几十颗大白菜长得还不错,混着野草根吃好歹也不至于饿死。可是二奶奶却吃不下这些东西,老人家七十多岁了,无儿无女一个人生活,聂成森两年前就把二奶奶接回自己家中,和妹妹一起照顾她。这样艰苦的日子,连青年人都几乎熬不下去,更不要说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虽然聂成森和聂成枝把她当亲奶奶一样照顾,二奶奶还是没能熬过去,饿死了。
按照大队的规定,二奶奶属于五保户,由小队负责为她发丧。小队长王贵福派人买了一口香椿木棺材,吩咐四个年轻的小伙子抬回来。四个小伙子说走路都没力气,哪有力气抬棺材呀。王贵福没办法,就从邻近的村子里借来十斤花生饼(榨过油的花生剩下的废料,一般当饲料用),让他们吃饱后再抬。四个年轻人看见了可吃的东西,发疯似地狼吞虎咽起来,一会就把十斤干花生饼吃尽了。吃完后觉得渴得厉害,每人又“咕咚咕咚”喝了两瓢温水。没过多大会,他们都捂住肚子打起滚来。众人怎么都按不住,吓得王贵福赶紧派人去卫生所喊医生。等医生来到时,四个年轻人早就没了呼吸。医生看过说,由于他们吃了过多的干东西,喝了水之后急速膨胀,把胃和肠子给撑破了。
出了这事,王贵福很是内疚,总是不愿意面对村里人,没几天就悄悄带着老婆孩子离开了淹没庄。聂成森和聂成枝也很难过,总觉得是他们家欠下了村里的人情,没事时也不愿意出门。
一天,邻居家的王狗剩来找聂成森,给他带来一个好消息:公社下了通知,凡是年龄在十八至二十五周岁之间的男青年,都可以报名参加修铁路的工作队,不仅每月有五块钱的工资,还能领到照顾家里人的三十斤粮食。聂成森和妹妹商量,自己出去既能给家里挣点钱,又能领到供应粮,这样做也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不放心的就是照顾弟弟的重担只能由妹妹一人来挑了。兄妹俩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聂成森背着一床棉被和王狗剩一起参加了修铁路的工作队,离开了淹没庄。
按说农村十一岁的孩子,不需要怎么照顾了,但是聂成林不行,很多人都认为他是个傻子。他虽然已经十一岁,长得却十分瘦弱,又矮又小,干瘪的像个老头,有人就把《红岩》中的小萝卜头的名字送给了他,见了他都喊“小萝卜头”。这还不算什么,关键是聂成林不大会说话,也不认数,正常的孩子不到两岁就能说话,能数数,聂成林到了五岁还不能说几个字,到了十一岁,十以内的加减法还算不清楚。找医生看,医生都说这孩子是半哑巴,治也治不好。聂成森带着弟弟也去过几家医院,断断续续治疗了几次,吃了不少药,也没有什么明显效果。现在的聂成林说话还是不清楚,有时候张嘴半天,干着急就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村里人都私下议论说,这个孩子不仅命毒,还是一个不成器的傻子。
其实聂成林并不真傻,只不过村里人还不真正了解这个孩子。他虽然不大能说话,但心里清楚,很多事情都能看明白,只是嘴笨没法表达出来。他的记忆力其实很强,看过的东西都能悄悄记在心中,有时候自己一个人还会研究一些小东西,经常模仿着大人的样子做一些事,他用柳条编的小筐,用泥巴捏成的各种小物品,有模有样,家里的窗台上都摆满了。有时候哥哥姐姐看到这些东西也很吃惊。
更让兄妹俩吃惊的是聂成林特别喜欢爬树,胆子也大,村里不论多高的树,他都能爬到最高的树杈,坐在树杈上晃悠。看到这种情况,聂成枝都捂住眼睛不敢看,担心出现意外,为此,没少流了眼泪。
临近春节,天气依旧很冷,凛冽的西北风吹了一天一夜。聂成枝忙着收拾家里的东西,没留意聂成林偷偷跑了出去。她和好掺了榆树皮的地瓜面,准备擀些面条做午饭,忽听到外面有人喊她快去看看,说聂成林爬到村东大榆树顶上去了。聂成枝吓了一大跳,来不及洗手,带着满手的面向村口跑去。
淹没庄东村口有一棵大榆树,足足二十多米高,长得非常笔直,大大的树冠遮下的影子差不多有半亩地。很多来淹没庄的外地人,不用打听路,看着这棵树就能找过来,准不会出错。这么多年来,还没听说过有人能爬到树顶。据村里老人们讲,这棵树至少有一百五十多岁的树龄,是村里的守护神。老人们是不会让孩子们爬这棵老榆树的,一是这棵树太高太粗了,爬它太危险;二是这棵树活了这么长时间,已经成精了,具有了灵性,是不能随便攀爬的。由于没有人的干扰,这棵树反而成了鸟的天堂,大大小小的鸟窝有十几个,零星地分布在各个树杈上。一群一群的鸟儿在树上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每天树下都会落一层鸟粪。在树上搭窝的鸟儿数花喜鹊最多,它们就喜欢把巢搭在最高的最向阳的地方。
聂成枝跑到村东口,大榆树下正围着很多人,都在抬头看树顶上的聂成林。没有了树叶的遮挡,聂成林骑在高高的树杈上用手掏鸟蛋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聂成枝也随着众人向上看,聂成林早就把小破棉袄脱下了,暴露在外的小夹袄,在寒风中,时而被掀起,时而被吹下。这么冷的天,这么高的树,他是怎么爬上去的?聂成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成林!快下来!危险!回家吃饭了!”聂成枝把双手卷成喇叭状对着弟弟大声呼喊。
“没……事,我掏……鸟蛋呢,掏了好几个了……一会就下去……”
“赶紧下来……再不下来,姐姐不管你的事了,今天就不让你吃饭。”姐姐噙着泪水吓唬他说。
“马上……就下去……就一会儿。”说着话,聂成林就像一只敏捷的猴子哧溜哧溜从二十多米高的大榆树上滑下来,树下的几个小孩子早已等不及了,都像围着一个英雄似的聚拢过来,“掏了几个鸟蛋?让我看看。”“小萝卜头,我也看看。”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争着。聂成林得意地从腰间掏出九个小鸟蛋,像一个凯旋的将军炫耀自己的战利品,把鸟蛋高高举过头顶,骄傲地宣布“我……九个!”围观的人群看着聂成林平安无事,渐渐散开了。聂成枝心中的石头也落了地,放心地笑了。
这件事情过后,村里的人对聂成林有了新的认识,这个孩子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傻,将来可能会成为一个不一般的孩子。
漫长的冬季总算熬过去了,淹没庄的人们望着春天里绿油油的田野,心里有了希望,公社调拨的粮食总算下来了,虽然吃不饱肚子,再挖点野菜也可以补充一下,饿死人的现象应该再也不会发生了。聂成枝和弟弟有了聂成森每月照顾的三十斤粮食,虽然也吃不饱饭,生活勉强还算可以。
据不完全统计,这两年仅淹没庄村饿死的老人和孩子就有五十多人,加上闯关东的一批年轻人,淹没庄损失了一百多人。
淹没庄人的生活逐步安定下来,大队也在公社的支持下,把村西头的土地庙改造了一下,建成一个初级小学,白天是孩子们上课的教室,晚上则是青年扫盲班学习的地方。大队里的大喇叭天天都播报适龄上学孩子的名单,督促每个孩子都要上学读书。聂成枝给弟弟报名上了小学,自己也参加了晚上的扫盲班学习。聂成枝用一双灵巧的手为弟弟缝制了一个小花书包,聂成林第一次见书包,背着很高兴,兴奋地围着村子跑了一圈。
开学不到两个月,聂成林就被校长王振东领回了家,无论聂成枝怎么哀求,王振东都不同意把聂成林再带回学校。王振东告诉聂成枝,聂成林说话不清楚,回答问题时同学们都笑话他,有时候还管不住自己,乱说话,弄得课堂上乱哄哄的。老师讲的语文和数学他也听不进去,学习效果很差。他的年龄比别的孩子大两三岁,别人一嘲笑他,他就和人家打架,开学才一个多月就有五个家长找到学校,让老师多管教他。还有几次,他竟然爬上了学校里那棵最高的杨树上,站在树杈上晃悠,把教他数学的女老师吓得坐在地上,出了一身冷汗,学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收留他了。
学校肯定是去不成了,把他留在家里也不行,毕竟他都十一岁了,总要让他有点事做。聂成枝找到生产队长,央求队长给弟弟安排一个放羊的任务。队长看着聂成林模样有些傻乎乎,做事还算麻利,一口答应下来。有了放羊的任务,聂成林没办法乱跑了,有了一群羊做朋友,每天还能为家里挣两个工分,挺开心的。聂成枝白天随着社员们一起出工劳动,晚上就去扫盲班学习,偶尔把自己学的知识再教给弟弟。聂成林对数学不感兴趣,对姐姐讲的故事却很着迷,一有时间就缠着姐姐讲故事。慢慢地聂成林也学些语文知识,有时还能写几个字。
日子过得飞快,半年很快过去了,聂成林为生产队放的羊长得又肥又壮。队长看着非常高兴,见了聂成林的面就夸奖他做得好,还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以后每天都给聂成林增加一个工分作为奖励。村里人很纳闷,这个傻儿吧唧的孩子,连百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清楚,问他一共有几只羊,他都说不上来,居然放了半年羊一只都没丢,不能不说是一件怪事。聂成林放的四十多只羊,只要丢一只,他很快就能发现,并且很快就能找到。这种现象在淹没庄人心里就是一道谜,虽然说不清楚,但觉得这个孩子应该不简单。其实聂成林有自己独特的办法,只是别人不知道,从放羊的那天起,他就把整个羊群根据血缘分成了几个家族,每个家族的头羊都给它起了个名字,其余的羊就按照和头羊的关系来记忆,比如这只母羊是头羊的女儿,那只公羊是头羊的外甥,反正在他的心里,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不管丢了哪一只羊,都能很快发现,哪只头羊的儿子或者孙子丢了,他立刻带着关系最近的一只羊去找,只要这只羊或者丢失的羊传出叫声,两只羊互相听到了,跑丢的羊就会很快跑回来。聂成林心眼实在,不会偷懒,又认真负责,生产队里的羊群在他的管理下,长得越来越好。很多人不愿意干或者愿意干又干不好的活,聂成林干得让全村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到了年底,淹没庄大队评选先进,聂成林出人意料地被评为二等劳动模范,成了全大队年龄最小的劳模。大队长亲自给他戴上大红花,颁发了一个大大的奖状,并奖励给他一个用红漆写着奖字的大铁瓷盆。聂成林那个开心呀,让姐姐把奖状贴在家里最醒目的墙上,那印着奖字的瓷盆也放在最显眼的地方,谁都不让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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